初鹿秋千歌 林韻梅
在這一刻，我完全擺脫了土地的拉力，秋千把我送得好高，被天空擁抱的剎那，好想就這樣鬆開雙手，像一隻鳥，投入大自然的懷抱。那是自由，一種絕對的自由，但也是恐慌，失去了根源的恐慌。天，好藍；一眨眼，牧場翠綠的草坡搶進眼廉；下降了，不像搭電梯或坐飛機時那種急速下降的感覺｜身體是隨著機器降落了，心臟和各個器官卻好像被高高提著，好像要從胸口彈出來似的｜手緊抓住藤，只要知道秋千的方向，在前飛後盪的時候，軀體和內臟是協調一致的，蝴蝶、蜜蜂和鳥的感覺應該都是這樣的，機器的升降之所以會使人難過，是因為那冰冷剛硬的外殼在運動時，人是絲毫無法主控的。
秋千被往後送。我看到了巴拉貫，還有頭目和父親，他們朗朗笑著，我向他們揮手。身子被甩了出去，我又有張開雙臂的衝動，想要像天空的鷹一樣，俯看著大地。人群變小了，大家頭頂上艷色的禮冠，像花一樣的在草地上綻放。這個有三、四層樓高的秋千架，是昨天早上邦沙浪們進入中央山脈，在竹林中選取粗而高的老刺竹，砍去細枝然後才扛回部落的，到了下午，他們就動工把它們紮成現在的這個模樣｜四根竹子的基部構成一個大正方形的四個角，竹身略微彎曲，在高高的頂端被紮在一起，留下帶葉的部分朝向四方迎風招展。
西隆和引諾再度拉動藤索，我再度被送上青天。西隆告訴我砍藤非常賣力，一定要大夥兒同心協力，才能拉下長長的藤條，因為盪秋千用的藤，中間不能斷，不能有接頭，要取這麼長的藤，一定要先祭山神，要用糯米糕和煮熟的藤心祭神。西隆說，在初鹿村子裏，每年七月的夏季豐年季，都由男士拉藤，讓婦女盪秋千，慰勞女性平日持家工作的辛勞。西隆的這些話，撼動著我，當他說著這些掌故時，我清楚的感受到身為普悠瑪的後代，我們自有尊榮。
邦沙浪們帶著他們心儀的女孩，出現在秋千的周圍，這等於是在向部落中的親朋宣告他們心有所屬，他們手拉著手，逐漸形成一個圓圈，我被包圍在人群中，amayaayam的歌聲和著舞踏的節奏傳了開來。西隆說，盪秋千的人有時邀請的是外賓，有時則是為了安慰守寡的婦女，脫下黑巾、戴上花冠，代表要重新面對生活。﹁婦女們成群結隊，神態柔美可愛，牽著荖藤，戴著花環，鈴聲如此清脆悅耳，來到會所前，滿心歡欣。這和樂的集會希望永遠持續下去。﹂唱著歌的青年男女，他們得到的則是另一種祝福。身為普悠瑪，領受何等的溫馨呀！在來到初鹿之前，我從來不曾領受這樣的感覺。
中學，我就隨著做醫生的父親到台北，我的膚色在普悠瑪中是少見的白，父親說，我們家的祖先曾娶過阿美斯，更早的祖先曾嫁過漢人。因為膚色，所以在學校，我可以絕口不談自己的出身。同學看到我，或有新認識的朋友，他們大多數的反應是｜﹁從台東來的，不像嘛！這麼白！﹂我有時笑而不答，有時就說：﹁台東也有閩南人、客家人呀！﹂父親堅持不讓我領公費，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秘密。矛盾的是，父親自己卻喜歡到引諾的店裏｜旅居台北普悠瑪們的聚會所，有時，父親會帶著我去，讓我認識來自不同部落的鄉親。剛開始，我覺得不自在，逐漸的，我喜歡上那裏的氣氛，一種家人的氣氛。
上了大學，週六、週日都看得見我在店裏穿梭，引諾提供我一個打工的機會。就在這裏，我認識了西隆，他那一排整齊的牙齒和溫柔的笑容吸引了我。嚴格說來，他也不全然是溫柔的，有時他很激動，有時他非常嚴肅。他曾經撩起褲管，敘述巴拉貫進階的儀式。對我這不曾真正在部落中生活的人，這樣的話題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曾經怨怪父親，沒讓我多了解自己原鄉的生活方式。父親只是苦笑，後來才說，我們的祖先移居寶桑的時間很早，大概是在清朝末年，寶桑是台東市區最早有漢人移墾的區域，我們的生活習慣大多受到改變，像我們拿香拜神燒冥紙，已經好幾代了。日據時代，我們的鄉親都被集中住在現在強國街一帶，那一陣子，我們似乎回復了過去的生活習慣，吃飯的時候一定是在戶外，而且一定要喝酒、唱歌，直到月亮出來、星星出來。光復後，他有機會讀中學、保送進醫學院，後來回到省立醫院服務，有在法院工作的病人向他抱怨那裡的喧囂，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卻又更不好意思搬到台東的其他地區，乾脆離開台東。
木刻猴子 林文義
幼年時候，常常看見祖父在把玩一件小東西；那是由一整塊黃楊木雕刻而成的猴子羣像。
猴子有三隻，排排坐得很乖巧的模樣，三隻猴子卻做出三種截然不同的表情｜｜一隻雙手掩著耳朵，一隻雙手遮著眼睛，另一隻則顯得十分心虛的摀住自己的嘴巴。
黃楊木雕刻而成的猴子，十分的傳神。祖父似乎很鍾愛它，常常看見他獨自坐在晚霞夕照的院子，無限憐愛的撫挲著它；嘴脣一開一閤，不知自言自語的在說些什麼？那個年代，我還很幼穉，我不知道祖父在想什麼，只是覺得那三隻木刻猴子的表情十分有趣，很想拿來玩。
這個不行！母親厲聲的對我說，並且試圖阻止我。
沒有關係，囝仔愛，就給伊玩嘛。祖父慈藹的說。
阿爸，你就是這樣寵囝仔，寵得五、六歲就想要爬壁。母親對祖父抱怨著，一面很不放心的看我接過祖父手中的木刻猴子｜｜看一下就好，看完趕緊還給阿公。
我把木刻猴子放在膝頭上，翻來翻去的審視。沒什麼意思嘛，就是一塊木頭，刻成三隻猴子；表情很逗人，可是沒有發條｜｜不像機械、鐵皮做的猴子，旋緊發條，它就叮叮咚咚的打鼓敲鈸，沒什麼好玩嘛！翹著小嘴巴，把木刻猴子還給祖父；祖父笑呵呵的說，我的翹嘴脣可以吊三斤的豬肉。
有一次，祖父把我抱在跟前，指著木刻猴子對我說｜｜阿公跟你說，這三隻猴，是你阿祖留給阿公的，是從唐山帶過來的。這三隻猴就是跟我們說｜｜非禮勿說，非禮勿看，非禮勿聽………唉，你還小，不會懂得，就是常常聽人講的，囝仔人有耳無嘴啦，有耳無嘴，平安食百二。
那時，我六歲，祖父的話，我不懂得，但﹁有耳無嘴﹂這句話，卻一直深印在我的心裏，年長之後，慢慢懂得。
隔了一年，祖父死於肺病，所有採礦人的最後歸宿。
木刻猴子，沈默寡言的父親把它擺在神案右側，不知道是要記念傷逝的祖父，還是要提醒些什麼？我不知道。
木刻猴子，一直都擺在神案上，漸漸，也沒有人會去注意它，好像那些神像、香爐、燭臺一般，木刻猴子似乎也成了神案的一部分。有時候，它會蒙上一層塵埃，好久好久，家人才會拿塊抹布，連同神案，擦拭過一次。反正，這個黃楊木刻成的猴子，大家也不太在意它的存在了。
一直到我念高中的時候，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和母親發生了理念上的爭執，我的嘴快，說了一大堆情緒性的氣話，母親淚眼汪汪的，側過頭去，看見神案上那個木刻猴子，悲憤的說｜｜有看到你阿公留下來的木猴沒？你爸爸把它放在神桌上是要給你們警惕，不要亂講話，你阿公以前常常講，囝仔人有耳無嘴，你難道忘記了？
很多年逝水般流過，父親有一次，靜靜的對我說話，我從來不曾看過像那次那般謙和、誠懇的父親，他似乎內心有著某些隱痛，卻又盡力掩蓋。他說｜｜這個時代，謹言慎行是很重要的，不要放言高論，不要妄加評斷，平平安安過一世人就可以了，人生嘛，好像一齣戲。
說著，他從神案上把那個木刻猴子拿下來，充滿深意的說｜｜你看看這三隻猴，不聽，不看，不說。這是有道理的，東方人的處世哲學，獨善其身啊………父親歎口氣。
我不太同意父親的看法，我說｜｜像這三隻木刻猴子，不聽，不看，不說，那這樣一個人生命的本質及意義又有何用呢？獨善其身，那是多消極的藉口呢？
父親苦笑，淡淡的說｜｜唉，以後你慢慢會曉得的。
又是幾年匆匆的過去，隨著生命與現實裏的挫傷、歷練，我慢慢了解父親的感覺了；而相對的，我痛楚的發現，自己也逐漸的向世俗妥協，卻不甘願啊！就這樣，時時處在自我的相互撕裂裏。
父親離開這個不美的紅塵之前，有一次，緊緊抓住我的手，顫慄而悲愁的向我說｜｜我即將要走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這個孩子，你怎麼會選擇去寫文章？
聽到父親這麼沈痛的話，我真的無言以對。為什麼會選擇文學這條艱辛的路？也許，只是為了要保持一點點純然而真摯、可憐的自我吧？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對父親說？我想到他們那個黯淡的年代，沈默成為他們的一生。
我在街上看到許多卓別林 陳黎
我在街上看到許多卓別林：頭戴西瓜帽，手拄枴杖，穿著不合時宜的衣褲，鴨子般笨拙地走路。他們有的住在游泳池邊，有的住在防空洞裏，有的經常失眠、獨語，有的經常和星星約會。他們沒有看過卓別林的電影，因為找不到放卓別林電影的戲院。他們像卓別林一樣走路、戀愛、說謊、夢想、歉疚，不知道自己是卓別林。
他們走過地下道，走過市立醫院，遲遲不敢決定要不要把口袋裏的零錢丟給街頭賣藝的異國流浪者。他們走過新開幕的證券交易所，在擁擠嘈雜的人羣裏撿起一朵被踩爛的花。他們把花戴在心上，向賣口香糖的女孩微笑，向大街微笑，向公車微笑｜｜那微笑調整了城市的秩序。
他們在全世界的翹翹板都傾斜向電腦終端機時，寂寞地坐在公園的一角。他們是旋轉木馬，跟著走近的兒童雀躍、旋轉。他們是號碼，但他們把號碼貼在孩子們的練習簿上，成為玩具，成為童話，成為感情的月曆。
他們把愛藏在垃圾桶裏，把夢鎖進消防栓。他們在餐桌上跳舞，用晚餐的小麵包當舞鞋。他們用刀叉當雲梯，把受困的心從地上載到雲外。他們唱只有聲音、沒有意義的歌。
他們拿著工具箱四處逡巡，但他們不是在紀念堂壁上隨手噴字的愛國主義者。他們是業餘的景觀學家，業餘的傳記研究者。他們把膠布貼在全市銅像的左眼、右眼，為寢食難安的偉大治療失眠。
他們跟你一樣，也怕太太，怕鬧鐘，怕狗，怕老，雖然他們有的人還沒有結婚，並且剛剛長出一顆新牙。他們跟你一樣騎著落日、騎著白馬、騎著自己的影子上班。吃午餐，睡午覺。看晚報，看綜藝新聞，看翻譯小說。他們像上了發條的魚般在都市的水族箱間游來游去。
他們是乾涸的魚。
但他們也是潮濕的。抗拒影印機，抗拒釘書機，抗拒自動餵食機。他們跟社會版裏的惡棍賽拳。崇拜小丑、精神醫師、空中飛人。他們走過倒映在地上的鷹架的陰影，感覺自己是鷹。他們記得孤兒院，記得當舖，記得教會的奶粉。他們記得貧窮。
他們也失戀。努力學看歌劇，不吝惜把淚灑給最近的詠嘆調。
他們也罷工，為了肛門附近小小的痔瘡。也示威，也抗議，拿著棍子包圍每夜前來啃嚙青春的蟑螂。
包圍停電的發電廠。
水的歸屬 吳晟
桌面上攤開一幅台灣地圖，圖上顯示的，只是幾條水藍曲線，繪在綠、黃、褐色澤交混的平面上，梭形的島嶼包圍在藍色汪洋之間；在世界的大版圖上，台灣島嶼只是歐亞大陸板塊邊陲上的一個小點。
猶記得年少的時候，我曾經看過一部日本電影，片名翻譯為︽日本誕生︾。像徵日本國的富士山噴發熔融的岩漿，與史前的恐龍怪獸，交織成一部既富神話想像又有歷史人文思考的巨片。
有時候我也會幻想早年台灣島嶼如何從浪沫間誕生，那究竟是怎樣的情境？想當然不是如科幻影片般的瞬間變換，而是歷經久久長長的時間軌道，才換得今日空間的面貌。
原生的Formosa在我的想像裡，是一部色彩瑰麗的卡通影片，變幻著無限可能的圖像感。而我一個現代人，以一個被文明馴化的身軀，如何追溯亙古洪荒的容顏？
二ＯＯ二年春天，又一處隱藏在深山的巨大檜木林被發現，令人嘆為觀止的宏偉風貌，正是未開發之前的台灣島；如果在台灣的各鄉野小鎮走一走，到處都留有清水、龍泉、水頭、湧泉、長流、溪洲………等等與水相關的地名，雖然這些地方現在看起來和其他乾涸的城鎮沒兩樣，天然水泉已不見蹤跡，但似乎在述說從前的台灣，到處都是水溶溶。
小小的台灣島，遍佈丘陵、臺地、高山。以這些山脈的坡面為源頭，匯聚的河流，在資料上有記載的就有一百二十九條，長度超過一百公里的有六條，濁水溪則是全台灣最長的大河，流域遍佈南投、彰化、雲林、嘉義四個縣境。
雖然與世界上許多領土廣闊國家的大河相較，濁水溪顯然不足誇耀。但因為台灣山勢的高聳，把低、中、高海拔的縱線空間拉開，從最高的山稜上，順著山勢千迴百轉的河流、加上多變化的海島型氣象，卻孕育了島嶼生態的豐富性。從低海拔處熱帶性、亞熱帶、溫帶、到高海拔的寒帶生物垂直分布，好像把地球從赤道到極地的生態相，﹁壓縮﹂在小小的台灣島上。
許多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特有種生物，許多值得驕傲的豐美景象，讓世界各地的生物學者驚豔嘆賞。有生物學者稱：﹁台灣是世界物種的博物館。﹂
中央山脈從奇萊主峰以北的畢祿山，向西南方向縱走一直到能高山，巍峨的山勢，成為南投和花蓮的縣界。我們若以南北為經，東西為緯，南投恰是台灣的心臟地帶。若以天地為縱座標、海平面為橫座標，則台灣島距離地平面最高的頂點，正落在南投、雲林、嘉義、花蓮的縣界上。
一年來，我和妻為了﹁展讀﹂南投，忙碌的行腳可以用﹁奔波﹂來形容。親自走在大地上讀地理，才深深體會，地圖上所標示的幾筆簡略線條，想要一一踏臨，還真是一門浩瀚的學問呢。整個尋覓濁水溪的歷程，越走越覺得走不完，心境總是在讚頌豐美和慚愧於無知二者之間擺盪。
我初抵濁水溪上游水源地，看群巒疊翠，一座比一座互爭高低，山稜的曲折弧度，還有深淺不一的碧綠，其間的微妙差異，真不是一個平日生活與高山無緣的莊稼人，所能理得清楚的。
山巒以龐大的身軀，前前後後相互阻隔，隨著天頂陽光的位移，向陽坡面與山蔭間繪著虛實莫辨的輪廓，山與山的交疊處，都自成一個神祕天地，讓觀看者除了讚美山勢的浩然之氣外，更感嘆想要理解山岳的真實面貌，真需要一番艱苦跋涉，追尋探索的大工夫呢。
﹁不動如山﹂是我們習用的成語，顯示山的恆久與安定。但如果拉長我們的視野來看﹁地史﹂，眼前恆久不動的大山，就和不停流動的水一樣，也都處在不斷成長與衰退循環變動當中。
大約在兩百到四百萬年前的﹁上新世﹂末期，大洋中的菲律賓海板塊與歐亞大陸板塊相互擠壓，板塊與板塊的交鋒，形成所謂的造山運動。於是台灣島嶼，從太平洋沿岸的海底隆起，與相鄰近的日本、琉球、菲律賓等島嶼，連接成環太平洋濱的﹁花彩島弧﹂。
看似堅硬的地層，在強大自然營力的作用下，卻像一塊富有彈性的軟泥，板塊的位移，造成一波又一波的重複推擠，大小不一的波狀褶皺，就這樣形成。最龐大的中央山脈以及台灣島的其他高山峻嶺，都是這樣誕生的。大氣降落的雨水，匯聚在各個山脊谷地之間，即為無數的溪流。
為了尋覓濁水溪水的源頭，我沿著﹁14甲﹂公路上合歡山，我們在沿途的武嶺停車眺望。﹁武嶺﹂，目前是全台灣公路線所能抵達的最高點。置身在空曠的高地，群峰都在身邊、腳下，世界在視野中彷彿縮小了。從平地上看起來龐然高聳的大山，現在只是峰與峰相互接壤的好鄰居，感覺近在身邊。
美麗與女性主義 王溢嘉
青蛙王子與白雪公主
在童話故事裡，充滿了英俊的王子與美麗的公主，這些王子和公主都受到邪惡壞人的嫉恨，而需經歷魔法的劫難。王子被變形成一隻醜陋的青蛙，能解救他的是另一位美麗公主無限的愛；而公主則陷入沈睡中，能解救她的同樣是另一位英俊王子無限的愛。
表面上看起來，這類童話故事似乎具有同樣的結構，但實際上是南轅北轍。在故事裡，王子雖然被迫改變了他的容貌，公主及讀者會很自然地認為，在醜陋青蛙的﹁內裡﹂仍然具有一縷高貴的男性靈魂。而公主則只能以其嬌美的容顏﹁沈睡﹂，她是不能改變容貌的，沒有一位王子會因一隻聲稱自己是公主的癩蛤蟆而動心的。
童話故事雖然簡單，但卻在反映人類普遍的心思。在這類童話故事裡，它所要傳達的訊息或所欲灌輸給下一代的價值觀念是：女人一如其外表，皮貌就是女人的一切；而男人則具有比皮貌更重要的內在本質。
在女性主義者的眼中，這類童話故事一如故事中的巫婆，有著邪惡的動機，是﹁兩性雙重標準﹂的產物，是我們必須打破的一個古老的魔障。
女性主義者是不美麗的？
一九七五年，有人做了一個研究，要受測者從一堆容貌不一的女性照片中，挑選出他們認為可能的﹁女性主義者﹂（女權運動者），結果被賦予這種榮耀的永遠是﹁最不美麗﹂的女人，也就是說那堆照片中﹁容貌最醜陋的女人﹂。做出這種判斷的不僅是男人，還包括女人，甚至包括女權運動者；連女權運動者也認為，她們事業上的夥伴乃是﹁不美麗的姊妹﹂。
要解釋這種﹁傾向﹂需格外小心。我說﹁傾向﹂，因為有人也許已想到，﹁健美﹂的珍芳達不也是個女性主義者嗎？女性主義者就是不美麗的女人雖然不是絕對的，但下意識地做出這種粗略的判斷也許是在反映一種﹁遊戲規則﹂：只有在遊戲中落敗的人才會要求改變規則。女性主義者是要求改變男女﹁遊戲規則﹂的人，她們是在這場遊戲中吃虧的人，因為吃香的乃是容貌美麗的女人，是白雪公主；所以她們﹁極可能﹂是﹁不美麗的女人﹂。不美麗的女人通常有酸葡萄心理，他們會貶抑美麗的價值，因此女性主義者反對﹁選美﹂，反對女人為了取悅他人而打扮得漂漂亮亮。
這是很多人心裡存在但卻不便說出口的想法，因為這樣直言無諱，可能會成為過街老鼠。
女性主義者的一個困境
女性主義者所貶抑的可能並非美麗的﹁美學價值﹂，而是它的﹁工具性價值﹂，也就是反對把女性物化，把女性視為﹁包裝精美﹂的商品或玩物的一種傾向。她們主張，女性應有比容貌這種﹁膚淺﹂特質更多的內涵，容貌不應該是女性的主要關注。
假設有一個塌鼻的女性，她悶悶不樂，因為她從小就被同伴取笑，長大後沒有知心的男友，求職也經常碰壁，她因此而變得心灰意冷、自卑退縮。有一天，她聽說某位醫師的隆鼻手術很高明，她想去整型，也就是說﹁讓自己美麗一點﹂。事先，她去求教一位女性主義者，徵求她的高見。很顯然的，這種讓自己美麗一點的整型手術所着重的乃是美麗的﹁工具性價值﹂。女性主義者要根據她們的信念為這位受苦的姊妹指點什麼明路呢？
我不在這裡設想答案，但必須指出一個事實：一個因塌鼻而自卑的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要增加她的自信心，幾個鐘頭的整型手術遠比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心理治療、女性互助懇談等要來得有效。所謂心理建設、女性自覺、培養﹁內在美﹂等等，在這方面不是沒有效果，而是效果不大。
這也是很多人心知肚明，但卻不便說出口的一個事實。
美麗是比性更大的禁忌
Robin Lakoff和Raquel Scherr在其近著︽從維納斯到時尚：美麗的策略︾一書裡說：﹁美麗是女性主義的最後禁忌﹂。女性主義者對﹁美麗﹂這個議題，就好像尼采對心理學家的一個比喻：她們像馬一樣，看到自己在水中或鏡中的影子而顯得躊躇不前。對某些女性主義者來說，她們可以很坦然地大談﹁性問題﹂，但卻巧妙地迴避﹁美麗問題﹂，譬如﹁女人應該愛美嗎？﹂、﹁美麗能增加女人的自信嗎？﹂
聲音在那兒呢？ 李魁賢
農曆年初二，春遊嚮往已久的太平山。原先一直計劃夏天前往避暑，結果每年到了夏天，就一直忙，忙到沒有避暑的藉口。今年春假期間特別長，發憤要踐履遊賞山林風光的計劃，沒有想到屆時寒流一波波南下，還有點後悔選錯了季節呢。
在棲蘭山莊過了一夜，晨起推窗就看到對面山頂雲霧靄靄中，隱約閃耀著銀光，知道昨夜下雪了。但雪和我的距離還很遠，不只隔著幾座山，還像在外國看雪景的心情一樣，好像還隔了好多年的時光。
遊覽車到了仁澤山莊，換迷你巴士，繞曲折的山路蜿蜒而上。司機指著霧濛濛的飛沫說，就要下雪了，不過他補充說，這是雨水。
路邊終於出現雪跡，草地上、樹枝間，先是稀稀疏疏，車子七彎八彎，雪愈來愈滿，樹上和地面也愈績愈厚，大家在指指點點的時候，我突然聽見了雪的聲音。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台灣的雪，儘管台北近郊的陽明山也下過幾次雪，但我從來沒有湊熱鬧的興趣，沒有隨人去踐踏雪的敗興。我對雪的體驗，是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麓見識的，雖然在德國慕尼黑也遇過整個城市和街道都被雪覆沒的大風雪。但我始終認為阿爾卑斯山才是雪的故鄉，也許是一見鍾情的心裡因素吧。
因此，我一直把雪和阿爾卑斯山聯想在一起，我看到雪，耳朵裡便充盈著瑞士德語。我第一次聽到雪竟然有台灣的聲音，對許多台灣人來說，雪是描述的、想像的、文學的或詩的自然，如今我看到台灣的雪的現實，瑞士德語被台灣語言取代了，雪不再專屬於阿爾卑斯山，雪造訪了台灣太平山，台灣山林擁有了雪，雪的聲音充斥著台灣語言。
到了太平山莊，下車安步徜徉雪景中，遠看近看，目不暇接。以前瑞士朋友驚訝於我出示的台灣雪景照片中，林木仍然蒼翠，綠白相間對他們是不可想像的奇景，太平山或許遭遇較長期的寒流，山坡上有許多張開著枯枝的樹，枝上纍積著一團一團的雪花，活像日本一片白茫茫的櫻花樹，只有花的純白，而無葉的翠綠。
樹下方的草叢，則多被雪壓彎了腰，雪隨著葉脈佈局，完全是芒花的樣子。其中有些是真芒花，加深了潔白度，有些是雪裝扮成的芒花，根本已分不出彼此，只見滿眼是芒花的草原。
我忽然領悟到，雪是利用雪白在訴說心事，既揭露著日本櫻花暴起暴落的殉美心聲，又坦誠台灣芒花長居野地無人照顧的自在心影。雪用視覺景象述說著無人聽見的聲音，聲音在哪兒呢？聲音無所在，也無所不在。如果你用耳朵聽，雪的聲音無所在，如果你用心聽，雪的聲音無所不在。
雪陳述了日本櫻花和台灣芒花的形象，在恍惚中，場景轉換了，每年日本櫻花節一到，櫻花展現的各種繽紛的姿勢，原來是在懷念雪，櫻花佔有枝上的位置，是一串串音符的旋律，灌輸著聽覺的美滿。而台灣芒花不時的久候，原來也在懷念著雪，同樣以視覺的物象傳達聽覺的流泉。
我忘情於雪景，把自己溶入美景中，忘了自己的存在，到處是雪的聲音，雪的聲音無所不在。突然間，我被一些遊客，有小孩、也有成人，猛搖著山莊裡的庭園樹，把樹上的雪撲漱撲漱搖落自得其樂，而從神遊靈虛中搖醒過來，我聽到了滿山噪雜的人聲，我看到許多人在捏雪團到處投擲人群，也有人踢著地面雪花亂舞。
當人出聲的時候，雪的聲音就無所在了。人要靜默，雪的聲音才會出現，你要靜靜用心聽，就能聽到雪的聲音無所不在。
鹿苑故事 許達然
從前那裡一定有一群樹，樺樹看著山毛看著月桂樹，露出鹿。
走著，到處都是徜徉的路，伸向溪水。如果低頭，並不沈思，就吃延齡草；如果抬頭，看不出天空有什麼意思，就啃葉，緩緩咀嚼，輕脆如葉的窸窣。
不願走就跑，翹起小尾巴飛快晃著鳥看不懂的消息，腳步追逐著風，風急了，颯然躲到樹梢，逗得枝枒嗖嗖笑，把葉影斑斑抖落鹿身上，和鹿一起跑。樹羨慕鹿帶著枝條跑，想跟去却被根拉住。不執著的鹿繼續跑，跑跑吃吃，反芻到被夜絆倒。
醒來，驚動了鳥，鳥都飛遠後，冬天才勉強來把葉掃走，太陽怕冷清也少來觀光，草怎樣模仿鹿的膚色都跑不開。而鹿連跑帶跳也逃不出荒蕪，嗷嗷叫得比風還淒涼。要淒涼也要活。無法冬眠，要活却得在地上尋找食物，找到樹枝就咬，找到樹皮就啃，找到青苔就舔。自然吞盡綠後，拋下雪強迫鹿陷入迷茫。鹿用一身溫暖融解一塊雪，濕潤沙土，却仍冒不出食物。風又來捲亂雪呼嘯著要捲走鹿，鹿腳緊緊扎住泥土。然而風吹久也餓壞了，學狼嗥叫。被叫醒的狼猛然撲過來，鹿拔腿惶然閃開，跑跑跑，一直跑到狼餓扁了，無力再追。鹿喘氣，風歇息，一片淒迷。
逃開滄桑後，人來了，看上那裏而決定住下。所以別的動物都不准住，樹也不許活。逃不了的樹變成房屋，變成床、桌、椅，變成棒、桶、梯，變成籬笆，變成柴火。鹿更恐慌了，拼命逃，逃不掉的變成人的食物、衣服、帽子與墊子。然後那裡變成人的土地。然後地圖上多了一個叫鹿苑的小村，以鹿做標誌。
然而鹿苑已無鹿了。鹿害怕人，怕被人害，也怕看人害人，更怕見到鹿的標本，不知已逃到何處。
然而聽說鹿可愛的人仍搬來。住下後，出去尋鹿，再也找不到了。只好在遐思裡，把所有的房屋都換成樹，把自己變做鹿，沿路散步，撞到人了。
逐漸形成的荒野 王家祥
當潟湖出海口的海茄苳全數毀掉且多年之後，有一片荒野正在此塊土地的另一邊逐漸形成，令人感覺興奮。那一座天然潟湖的起落潮水與廣闊鹽灘地早已不復痕跡，成千上萬的水鳥景觀也早離我們而去。曾經有這麼一塊優越的濕地在工業的脚步中，自鄉人的眼裡不知不覺地消失。但它的確曾孕育出百年來又肥又大的牡蠣，造就一個輝煌的養蚵王國，最後又因貪婪與工業而毀於一旦。
正因為人類放棄了這片土地，或者稱暫時遺忘。介於未及想出重新利用它的空檔之際，荒野便進來了；野生生命從不空虛，從不閒置。我這樣簡單稱呼它的歷史，描述它的精髓。其實此地與候鳥群的關係非常之久了。兩者之間相處得也非常之好。啊！這樣的一塊土地，一塊結實的古老土地，介於海岸與田園之中，它給人的首次印象便是如此，廣大的不毛之地，接連不斷水涯。它惟一的生產便是久遠的結晶，古老的財富｜鹽。
是的，它曾經是一處廣闊而繁忙的鹽田，且養活了一整座鹽村的勞動人民。白色的鹽堆積成山，閃閃爍爍於土地各處，如今它荒廢了，正等待改變命運。
工業的脚步也使得鹽民放棄了他們世代傳統的鹽田，走入工廠；實際上海水電解精鹽取代了日光曝曬的粗鹽，省卻了氣候陰晴的煩惱，土地與人工的成本，得以大量生產，也使得傳統鹽田面臨結束的地步。老鹽村經濟體制崩解，人口外流。那一塊廣闊無涯的土地便似乎多了出來，閒置，等待人類重新決定它的命運。
當從前那塊優越的濕地從鄉人的眼中消失，鄉人們還不知道濕地的價值，也不知道它被稱濕地。他們叫這座自古以來的感潮湖｜內海。漁船進進出出，蚵架年年豐收。鄉人們只知道這片內海每年有捉不完的烏魚與極佳的養蚵條件。當然填海造地的龐大工程也不是他們所能決定左右的。那個時代是個追求工業區的時代，流行著興建工業區的慾望和瘟疫，任何不起眼的土地皆被拿來規劃，亦不管成功與否，瘟疫一過，留下一大堆真正的荒土與不可原諒的錯誤。然而此地的政治結構不容許人民去追究錯誤。因此也無人覺得破壞原先土地的生產力是個錯誤。無人察知毀掉整座潟湖的生態環境是個更嚴重的災難。
是的！那個時代少有人存著先知的觀念，或者真正對土地瞭解，以及對土地國上所有生命存著良心。錯誤使得這處天然的水產滋養場一步一步走向滅絕，並且不放過與它共吐生息的海岸生態；幾年以後，當龐大的火力電廠開始運作之時，近海漁業完全枯竭。
可想而知，豐饒的漁產王國幾近崩解之事，並不是單單一座電廠之罪。而是日以繼夜的不斷錯誤所造成的，貪婪地向家鄉土地蠻橫取求，不知節制、不知反省。工業資本家的快樂收益建築在毀壞的土地與人民之上；浪費土地成為政權與商客之間視而不見的罪惡與勾結；剝奪原先土地上人民的平衡維生，人民的青山大海，再給他們新的工作機會，控制他們，並且暗中鼓勵他們消費這塊土地，竭盡所能，而不是尊重土地。這便是一幕很簡單的土地毀滅史。並且很顯然的，它將歸於失敗。
上萬隻鷸鴴科鳥類齊聚的盛況再也不在
鄉人們也許不知，這塊土地龐大的候鳥群曾孕育了一位生物學家；很可能他是鹽民的後代。如今他回來了，以鳥類學者的姿態回到故鄉的土地之上，重新尋找他的鳥兒；他告訴我，十年前，那海口的故事。八、九月時，固定有一千多隻的燕鷗降落在此地的鹽灘地上，徘徊兩三周後離去，這景象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海口的鹽生植被｜那種被概稱為紅樹林的海茄苳純林以及五梨跤徹底被毀，廣闊的潟湖開始動工填平，築成工業用地，所有珍貴的古老景物灰飛湮滅，上萬隻鷸鴴科鳥類齊聚的盛況再也不在，他的心也隨之離去。
如今潟湖北端的鹽田已荒遺，殘存的生命又回來了，候鳥群並未完全放棄這片土地，當然鳥況不比當年。鳥人四處尋找隱存的野鳥樂園，在此島的他方，一處又一處，毀滅又毀減，失望再失望，也一再放棄。但鳥人可曾想過，荒野有復存的慾望和能力，有重建的途徑。
鳥人告訴我，他在此地四年的觀察所得。一九八一至一九八四，是他既孤獨又憤怒的時代，鳥類齊聚的能量與破壞崩散的能量一樣壯盛，分不清誰是誰非。但荒野終究是沈寂下來了，土地無能為力。我是另一個家鄉的年輕鳥人，我們找尋候鳥的年代各不相同。但如今我們都回來了，回到這片家鄉的傳奇之地。暫時結束在外流浪看鳥的心情。如今我大聲地告訴自己，故鄉也有候鳥群每年來訪。
德布西的奧祕 南方朔
許多人都喜歡德布西的音樂，傅聰的音樂演奏也只彈德布西和蕭邦。德布西的音樂是一種感覺，一種印象，甚至還是一種慾情，一種耽溺。他的音樂不會使人亢奮，但卻彷彿內心被輕輕地撥弄搔癢。
聽音樂，就會想像到人。他是天才，有對能銳敏辨音的耳朵。他長得不像他的音樂那樣玉樹臨風，和小個子的史特拉文斯基倒在伯仲之間，但卻壯碩了許多。他性格有點孤僻，說話喜歡帶刺，不太能和陌生人交往。這是天才的孤冷與傲慢，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免得時間全都浪費在冗贅而虛假的人際關係中。
然而，這些都非關音樂，真正和德布西音樂有關的，是他的生活及品味、他的飲食、室內擺設，以及他的園藝。我最近讀尼可爾斯（Roger Nichols）所輯的︽重新想起德布西︾（Debussy Remembered），忽然察覺到對他已更懂了一些，音符劃過耳朶，彷彿也不再是以前的音符。
德布西喜歡精緻的瓷器，園子裡的花草都要親自選擇。他喜歡藍色的裝束，晚年養兩隻貓咪，寵愛得不得了，他對一切精細雅秀的事物都喜歡，常在精品店一耗半天。他把對精美事物的感覺能力，都發揮到了音樂上。他是音樂上的精神貴族，在耽美裡讓自己敏銳。
而真正最讓人覺得有趣的，是德布西的美食。他是個﹁精細的美食家﹂（Gourmet），而非﹁饕餮的美食家﹂（Gourmand）。他從小就不來﹁便宜又大碗﹂那一套，寧願少而美。後來好多位著名的音樂家都說到德布西的美食，說他對乳酪極有鑑賞力，說他的飲食軼事。這幾段堪稱代表：
﹁在德布西的家裡，縱使簡單的午茶，都是一種華麗。至於他家的晚宴，更無一不是精萃畢現。我記得一次晚餐，每樣東西全都是紅色，紅色檯布、紅色餐巾，一直到紅色香檳。道地的紅香檳，可非紅色的伯根第氣泡酒。﹂
﹁當他住在卡丁尼街的那幾年，我總是到德布西家做客，最難忘的是這段友誼的午餐，蛋和香煎薄羊肉片。那是多麼奇妙的飲食！如同你們可以想像到的，我現在就舔著齒頰而回味無窮。德布西自己下廚料理，有他的祕密配方。而後配著高級的波爾多白酒，讓人動容。對當時仍然貧窮未發的朋友，這是何等溫暖。﹂
﹁數日之後，我再往訪，交情更增，我被留下午餐，是唯一的客人。我非常崇拜他自己燒出來的餐盤，他故意在窯燒過程中使它出現裂痕，非常有藝術性。﹂
由美食及美食餐具，而到音樂的耽美，或許這就是德布西音樂的奧祕！
滾滾紅塵，只有玉山 李祖琛
我沒有到過玉山。
但是，我可以感應到它的巍然存在，就存在我的胸臆之間，就存在我的想像與夢境裡，它是台灣的精神，與台灣數千年數百年的歷史結為一體，或者更直接的講，早在造山運動，台灣板塊與大陸板塊分離的那一刻，它就已經預示了數千萬年數百萬年以後的台灣精神的雄渾與偉壯，那就是玉山精神，也就是台灣精神。
我確實沒有到過玉山，不過它已經與我的生活、我的思索、我的憧憬想像等渾然合一，那就是具象的存在，在生活中我時時感應﹁山到絕頂我為峰﹂的壯美氣勢，標高三千多公尺的玉山，時時刻刻在我的生活中成為檢視自己、擁抱台灣的參照指標，那樣地無瑕與徹底。我們都是玉山的子民，歷經千百劫而依然能共同環繞它而存在，這就是玉山精神，即便是歷經種種人為的、預設的、後天的偏見與私心，一旦撥雲見日、雲破月開，依然清澈如白璧潔淨如處女。
我沒有到過玉山，但它就在我眼前。
就像日本的富士山、美國的大峽谷、歐洲的阿爾卑斯山，都是國家或民族的象徵，也是心靈與靈魂的寄託所在。玉山是台灣的聖母峰，是台灣人的心靈之頂，也是永恆的寄託與依託，更是大自然不朽的允諾與設計，是台灣族群最具體的圖騰與象徵。巍然存在崇山峻嶺與雲靄飄緲之間，千百萬年來它就定在那裡，冷靜觀照守護它的子民，無言地隨著時空流轉，庇蔭著一代又一代的台灣族群，這就是玉山精神，也就是台灣精神，穿過千百劫，這是永恆的存在，在玉山永恆的國度裡，我們是永恆的子民與族群。
我真的沒有到過玉山，但它比我去過的每一座山巒都來得堅決而偉壯，它是萬山之首、群脈之巔，是我們心靈中永恆的聖山，所有自然界的一切都反映人類心靈最深處的孺慕與渴望，從西班牙、荷蘭、明鄭時期、大清皇朝、日據時期、國府時期，到底有誰正視且尊重它的存在，踐踏土地侵侮自然的結果，終將換來大地的反噬，千百年來巍然不動的玉山魂魄終於喚醒了它的子民，子民覺醒的過程也就是大地滌盡一切滄桑與對立的過程，唯有低首傾聽土地的聲音，唯有抬頭正視山脈無言的存在，在一切一切的靜謐與感應中，才能知悉歷史的奧秘與人類的答案，無言的玉山承擔了人類過往的一切，但也開啟了未來的永恆之鑰，這就是玉山精神，也就是台灣精神。
我沒有到過玉山，但我彷彿矗立在玉山之頂，彷彿可以感應到它的心跳、呼吸還有脈搏，如同感應台灣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穿過歷史晦暗的時空，所有台灣過往的嗚咽與傷痛，彷彿就在當下了然，一切歸於空寂，也一切歸於本然，不識玉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只有最純粹的生命、最純粹的感知，才能感知玉山的純粹與無瑕，縱有重重的考驗與苦難，冰雪風霜億萬載，依然不能撼動它的堅貞與寧靜。
我雖然沒有到過玉山，但它是我心中永恆的國度與夢土，如同台灣的每一吋土地，只有用心感應，才能覺知它的傷痛與苦難，穿過歷史的黑色叢林，清朗山頭就在眼前，超越一切體制的對立與衝突、當下豁然開朗，見山是山，見山是水，見山也不是山，見水也不是水，只有承擔才能當下穿透一切的宿命，只有面對也才能打破時空的障礙，才能識得永恆的玉山、永恆的台灣。什麼是台灣精神，可以論述可以評議，更可以感知與覺察，是最具體的存在，也是最抽象的存在，就在一切人的心中，也在一切人的腳下，只要有心，玉山無所不在，它的精靈與魂魄滲透浸染三萬六千平方公里，就像台灣精神充塞於天宇與大地，如流水穿過每一個台灣子民的胸臆與腦際。只有這樣的認知與體會，才能穿透重重的苦難與傷痛，才能發現台灣新路向。
我尚未到過玉山，可我無時無刻都瞧見玉山向我走來，那樣具體且巍峨的存在，金木水火土形成一切的自然，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涓滴細流形成汪洋，最細微的事物蘊藏最宏偉的真理，我看見玉山向我走來，如同看到每一個新生的台灣人向我走來，我們不是孤立的存在，台灣的形象是什麼在於大眾共同的心念共同的感知與描繪，玉山的形象就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永恆的國度與夢土也在每一個人的心中，誠於中形於外，外境是內在投射，堅決與剛毅的台灣人形成堅決剛毅的玉山，是我，我看見玉山向我走來。在群山與群山之間，在群星與群星之間，我看見玉山就在每一個台灣人的心中，動靜如一，永恆如是。
憂鬱擦子 以思帖
下起雨來，當我覺得內心困頓的時候，淋在頭頂，夜裏的雨，稍稍紓解了我的憂鬱。
沒由來的，只是一種週期。只是，它很久沒出現，以致令我忘了它曾存在。
想去森林
我懷念著曾經站在其中、接受沐浴般筆直的森林羣。在裏面住幾晚，就可以治療我的憂鬱，我知道。因為，心裏在渴望著它。在那裏的呼吸。
阿里山，或是溪頭
或是畢業旅行的時候，穿過的山澗溪瀑。忘了名字的，只記得，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之後，在飄來水氣的瀑布前方，大家都拍照了。那是愉快的，充滿珍惜的照片。想念我的朋友，但是，他們已離我遠去。
不然，就是那灰色的火車。火車其實是深藍的，但是，坐在上面的心情總是灰色。
像我一樣，獨自搭車的人很多。無論那是卡式座位的車廂，還是長條椅。為了看窗外的風景在流動中，治療心病。
海和天和街景，總是灰色的，陰天，或是雨後。偶爾路邊開了一朵豔紅的花，在心裏留下永恆的印象。那是因為，無助、又膽小時，哪裏也去不成，只好坐一趟火車，到那小鎮安全的大街上，走一走，看一看，抱著照相機，給別人，自己不是在街頭失魂漫行的藉口。
被憂鬱襲擊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出門。蹺課，帶著點錢。在晚間回到家，因此誰也不知道我的情緒出了問題
它總有走的一天，我就這麼無助的，陪它散心，陪它殺時間，等待著它離去。
大學四年，在不斷進取的行為中，憂鬱的基調，不曾改變。
什麼時候把它拋掉了？遺忘，就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憂鬱症患者不知不覺間成了最實際的分子。拋掉了一切。
沿著月光往前走 王盛弘
門外傳來吹氣聲，隱約如夢裸身自黯夜走過，是父親又蹲在門檻上，抿著嘴啜飲滾燙的白開水；我回頭看牆上的鐘，已是凌晨。不久，門外傳來細微如秋葉飄落軟泥的聲音，咿歪一聲，一扇門開了又闔上。我闔上書頁，起身，推開門，跨進庭院，開始每夜睡前例行的散步。
高掛在電線桿頂端的燈泡早已擅離職守，幾隻身上還遺傳了殘留記憶的飛蛾，卻還在擊撞著那隻發黑的燈泡，鏗。鏗。鏗。鏗。若不是月光太清泠而迢遙，否則牠們會學嫦娥的。月色映在初埋下綠秧的水田，隨著漣漪一圈圈地晃蕩開來。
我小心撥開種在牆下的一叢玫瑰，迅速攀著磚砌的窗櫺，躍上牆頭，學馬戲團的把戲，在牆上緩步，得意地自以為離上帝更近了；月光為我孕生一副分身，拖曳到地面，一隻軟軟的扁扁的影子如夾在扉頁的書籤。躍下牆頭，我拊掌拍掉灰塵，不意卻揚起了玫瑰花清芬。
月光跌在灌溉渠道上，長溝流月聲淅淅，我便沿著渠道，不管是朝著上游或者是下游走去，月娘都在前頭引路。
都聽人說夜是沈睡的、靜默的、死寂的，其實不然，在這樣的鄉道上閒閒散散地踅著，我反倒怕驚擾了此落彼起田蛙的嘓嘓；我反倒豎起兩扇耳朵，怕遺漏了蟋蟀啼唱的秋日進行曲。遠處近處盡是生命的歌謠，求偶的熱烈、交歡的激昂、爭競的不留餘地，生命的存在不分日與夜。
或是鄰家一株出牆含笑，香氣恁地奔放恣肆如蕩婦，哪有白日含蓄醞藉的楚楚可憐面貌；或是藏在葉間的茉莉，正醞釀著、妝點著、期盼著，是待嫁姑娘，只等著第一道曙光劃破天際，便要﹁啵﹂地一聲，綻露歡顏；或是牽牛花的觸鬚又往竹籬笆上攀高一吋，兩片嫩葉逐漸舒展………還有誰？敢說深夜如死。
十七歲離家之前，我都是在鄉下過的，中學六年養成了夜間散步的習慣，帶著白日的心事走在鄉間的夜裡，最好能抛捨了自我，甚至不要意識到自我，只任身心融入天寬地闊無有終始的宇宙，化成大自然的一個小元素，同蟋蟀同田蛙同含笑同茉莉花在同一個地位上，感受到無人無我的輕盈如光。這樣的境界難得。否則，細細品味人事的紛擾，抽絲剝繭，撫平坑洞與粗厲，還給心境一副純淨舒爽的本來面貌，也是好的。
就這樣，約莫半個鐘頭的信步，謝過月娘的盡責，我又走回牆外，俐落如夜賊地攀上牆頭，跳進院子時，震落了一地熟透了的玫瑰花瓣；推門進屋，灶上多了一盞橙黃小燈，掀開大鍋蓋，熱水中溫著一陶碗鮮牛奶，是父親留給我的；小燈映在鮮奶上，如月光落在渠道。
原來，黯夜中引我路的是父親。
少年水里 蔣勳
老師父粗大的手在黃泥的圈窖裡攪拌，有時連腳也踩進去，一身都是泥。
﹁這一帶都做大缸，都是親戚，你們每家隨意看罷。﹂老師父跟大夥兒說。三十幾名年輕學生便散開了，三三兩兩在村落裡串出串進。
（我在哪裡？在有寬大葉子的欖仁樹下坐著的一隻黃貓，彷彿笑著，眼睛瞇成一條縫，顫巍巍的抖動嘴邊的髭鬚。我以為牠守候的是一條等待剔食的魚骨，結果是一隻彩色粉蝶的屍體，被一群螞蟻悄悄抬著移動。）
黃泥被揉成一大團，像一尊佛，端端坐正在轆輪中央。老師父端詳著面前這一堆土，好像看著自己的一生。只有幾秒鐘，沒有幾個人發現，像是儀式裡最慎重的默禱。
儀式過了，他用右腳的腳掌在轆輪的邊緣一推，轆輪像著了魔似的飛快旋轉起來了。中央那一堆像佛的黃土也旋轉了起來。
老師父好像獵食的獸，一剎那間高聳起肩膀，兩隻粗厚的大手直直插入泥土中。（使我恍惚想起神話裡用手劈開海水的先知，原來有一種手的力量是可以移山填海的。）
在急速旋轉的泥土中，他粗厚的大手成為穩定的軸心。泥土柔軟濕潤，彷彿剛剛綻放的蓓蕾，一瓣一瓣向外展放張開。
（花是在急速的展放與死亡之間把自己完成的。）
泥土的形狀不斷改變，是在手的拉扯和擠壓間變化。但是因為速度很快，反而不覺得手在用力，只感覺到老師父寬厚的背膊都高聳拱起，好像力搏野獸般的用勁。他的手卻只是輕輕觸碰著泥土，泥土如同有了符咒的力量，開始向上旋轉。
一具大缸底座的容器空間逐漸形成了。底座直徑大約三十公分，器壁四周微微向外張揚，構成細微的弧線。拉坏拉到大約三十公分左右，老師父停止了。他把推動轆輪的右腳擱下，兩手收回，安靜地端視著剛剛成形的大缸粗坏，和他的體形一樣，重大厚實，很難動搖。
﹁底圈要放在屋角陰涼處陰乾，等土質穩定了，再用泥條盤築的方法接續上半部。﹂
老師父搬來一座已經陰乾好的缸底，另外揉了一團土。把土扯成手臂粗的泥條，在底座的上緣快速的盤築起來。泥條像蛇，盤踞而上，逐漸堆高，完成了一隻高有六十多公分的水缸。
﹁現在沒有人用這種大土缸了。滿街都是塑膠缸，又輕便，又便宜。﹂
老師又一面俢整缸緣的泥土，做出一圈弧形的器邊。又用席子襯墊在泥土表面，右手執木槌。輕輕在還潮濕的器表拍打，使原來條狀的泥土融和成一片，泥土表面也印上了一條一條編織的蓆紋。
﹁那為什麼還要做？﹂
﹁不做這個，做什麼呢？﹂老師父攤開染滿黃泥的大手，憨直地笑著：﹁從十六歲學做缸，四十多年了，最盛的時候，一天做四百個粗胚，遠近都說是能幹的師父。﹂
他又揉了一堆土放在轆輪上，自言自語地說：﹁不做這個，做什麼呢？﹂
（黃貓身上有虎的斑紋。在螞蟻抬著一隻彩蝶的屍體移動時，牠瞇著眼，彷彿沒有看見，兀自笑著。紫色木槿花在夏日的風裡輕輕搖動。有人的聲音從窗口傳出，遠遠的，覺得是在斥罵孩子，又像是叮嚀丈夫到鎮上買什麼東西。黃貓豎起耳朶聽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看著漸行漸遠的蝴蝶的屍體，也許是夏天午後常有的陣雨將至，遠處雲間傳來一陣陣低吼般的沈悶的雷聲。）
整個村落都是缸。大大小小的缸，重重疊疊，一落一落堆成山。有的用粗草繩綑紮，有的大大小小套在一起，歪倒了下來，砸碎了，壓裂了，散置在院落，街道，斜斜的山坡上。木槿一叢一叢開紫花，也夾雜著美人蕉，黃的紅的俗艷色彩，招來四處飛舞的彩蝶，鑽進花裡，蠕動著，吸食著甜膩的蜜。
十六歲一名姓潘的少年站在堆滿了缸的土坡上。手插在腰間，躊躇自滿地俯看濁水溪的源頭從高山間遠遠流來。夏季的河流露出大大小小的河床，河床上滿是卵石，叢生著雜草。水流不大，在卵石間形成清淺的水塘，牽牛的兒童仰躺在卵石地上看天上的雲。雲飄拂過的影子每一朶都像水牛的動作，而真的水牛泡在水塘裡翻滾，使一塘水都變成黃泥般混濁。
南遊沈思 林雙不
………鄉間一年一度的大拜拜，抵得上大城市餐館裏幾天的吃喝？何況還有那種親朋相聚的喜悅？他們有形的世界中建造雄偉的大廟，我們應該在他們無形的宇宙中建造富麗的殿堂。
春天的腳步尚未走遠，而夏天的呼吸已迫近眼前的四月初，我參加了學校舉辦的教職員南部旅遊。在三天兩夜的行程中，一些景物，一些事物，一些人物都激起了我沈思的浪花。
１
東港和小琉球之間的船程是一個小時。旅程的第一天午後，當我們告別小琉球，搭船返回東港的半路上，我突然感到激昂起來。那時我們正好在海上走了半小時，我坐在船的左舷往前望，東港海岸的景物已經可以清楚看見，樹啊房屋啊，正是當天下午我曾經看到過的樹和房屋。我回過頭往後望，小琉球的景物依然還沒消失，那低矮的丘陵，那雄偉的大廟，不久之前我還在那兒走動。就這樣，我在船的上下起伏中，兩手伸向前後，彷彿同時觸及了東港和小琉球。一個是我剛剛離開的地方，一個卻是我即將前往的地方，在我的視界裏，竟然同樣的清明。
我說﹁竟然﹂，是表示我那一瞬間的訝異。難道不應該訝異的嗎？假如把整個事件放大來看，小琉球是我的過去，船是我的現在，而東港正是我的未來。站在現在，能夠同時看清過去和未來，時間的阻隔固然消失，空間的阻隔也已不在，就一個人的生命過程而言，同樣的境界恐怕碰不到幾次。就以我個人來說吧，我目前生存的八○年代第二年是我的現在，八○年代以前的歲月是我的過去，以後是我的未來；我站在現在，過去勉強還可以看清楚，未來卻是一片渺茫！未來包括一些憧憬，一些期待，以及一些幻想；然而，也僅僅是憧憬、期待和幻想而已，我所知道的畢竟極為有限。也許用整個的人生來談論太不容易捕捉了，那就光談談我的工作吧！現在我在教書，過去的幾個年頭裏，我也在教書，未來呢？是不是同樣要教書，或是要再教幾年書，我並不知道。過去的工作我能夠清楚地回顧，未來的工作卻已經是一個未知數了。再把談論的範圍縮小些吧，就說行程的第一天上午，我們從東港前往小琉球時，船在海上航行，回頭已然望不見東港的景物，翹首遠方，也看不見小琉球的任何線條，或是曾經看到了一些，但是由於陌生而根本不知道。那麼，就那個時候而言，過去與未來一樣模糊呢！
在人生的旅程上，許許多多的時刻，也許過去與未來都一樣模糊。過去的，已經無法追悔，未來的，更加難以逆料，甚至連現在的都不容易把握。那麼，每當這種時刻來臨時，人該怎麼辦？沮喪？灰心？絕望？或是一頭撞到牆上？不必，問題並沒有那麼嚴重，記得我唸高中的時候，一位數學老師曾經告訴過我們這樣的話：﹁不要急，如果什麼都知道了，人生不就太乏味了嗎？﹂不要急，但是不要忘記繼續往前走。就像那天上午，我看不見即將前往的小琉球，結果也沒有迷路一樣。當我想到這些，情緒便由訝異轉為激昂。
整個小琉球最雄偉的建築應該算那座奉祀媽祖婆的大廟。大廟建在面對港口的山坡上，當船在海上航行，而小琉球的影像逐漸清晰的時候，最先跳入我眼簾的，是大廟俯視着大海的英姿；當我離開小琉球，最後從我的視野消失了的，也是這樣一座大廟。和小琉球那些房屋相比，大廟當然是鶴立鷄羣，就算和臺灣本島的許多建築一較高低，大廟也毫不遜色。
我在廟前逗留了半個多小時，幾次想進到廟裏頭去看看，因為門口立了一塊牌子，要香客先脫下鞋子，再進去禮拜媽祖；一方面我怕脫鞋子麻煩，一方面我並不很想參拜，所以終於沒有進去，只在門外瞻仰了一番。透過一段距離，看那媽祖的金身，的確很為她臉上那種慈祥的神情所感動。曾經走過臺灣本島的不少漁村，大抵都有好幾座廟朝向大海，其中總有一座供奉的就是媽祖。民間流傳的故事是，這位生前名叫林默娘的神祗，特別喜歡救助海上遭逢苦難的人，大概由於這個理由，漁民才特別喜歡供奉她的吧？其實農民也拜媽祖，商人也拜媽祖，幾乎任何人都拜媽祖，更正確的說法是，任何人崇拜任何的神祗，的確是島上的特色之一。似乎最重要的是崇拜這件事的本身，而不是崇拜的對象。有那麼一年夏天，我去安平港，就在路邊看過一座廟，二樓的建築，恭恭敬敬的善男信女上下樓梯，禮拜住﹁公寓廟﹂的孔子和關公。我們的神特別寬容，我們的同胞也特別寬容。
撐傘印象 洪醒夫
如果天是藍的，就不該有雲。如果有雲，就不該下雨。如果下雨，就不該撐傘。如果撐傘，就不該走在藍藍的天空下。
可是我們都撐傘，都走在藍藍的天空下。
雨來的時候，天還是藍的，在烏雲之上，一定有藍藍的天空。只要你有心一見，你一定可以看見，這片藍天在你心裡，晶瑩剔亮，蔚成永恆的顏色。雖然雙瞳接觸的是厚重且逐漸下壓的烏雲，但你心眼裡自有清明的世界，我們又何必畏縮？何必撐傘？何必屈服於﹁自然的暴力﹂？
當雨點在藍天下聚成氣候，其勢足以興風作浪時，便從天而降。有時無聲而下，雨絲細細的，斜斜的。有時淅瀝而下，聲音叮叮的，咚咚的。有時滂沱而下，其勢若萬馬奔騰，沛然莫之能禦。不管如何下法，無聲也好，淅瀝也好，滂沱也好，在雨中的山山樹樹，都會昂頭微笑，英姿勃發，只因他們脚踏實地，忠於土地，忠於崗位，忠於苦難而俯仰無愧，風雨裝飾了他們堅強的品格，他們也強調了風雨的存在，面對暴力，且能夠向暴力微笑，對苦難而不畏縮，所以風雨成為他們的一部份。
可是我們不然。
我們都撐傘，都走在風雨中，都走在藍藍的天空下。
我們是唯一需藉衣物的偽裝來掩蔽羞恥的動物，雨會淋濕我們，我們怕，山山樹樹不需掩蔽，雨淋不濕他們，他們不怕，他們始終站在那裡，點頭，微笑，搖曳生姿。
我們怕，我們就是買傘。
於是黑的、黃的、長的、短的，各式各樣的傘，就如此這般理直氣壯的被撐起來。雨來的時候，大街小巷，只見傘，不見人。｜｜每一張人的臉，都在傘的陰影中隱去。在昏黃的天色中，那些花花綠綠的傘，愉快的，憤怒的，憂愁的，煩悶的，都隨波逐流，逐漸流成一條無岸無涯的大河。
河怎麼流，傘就怎麼流，愉快、憤怒等等的七情六慾也就怎麼流，從古流到今，從西流到東，從所有的街路流向所有的門戶，無休無止，無聲無息。
如果有人能夠隻手遮天，救救這些撐傘的人，不如把傘都拿掉，讓他們面對風雨，使他們的心靈得以歷鍊，得以剛強。
撐一把有形的傘，那是正當事，因為我們不必在雨中表現異於同類的乖張。但如果撐起一把無形的傘，使我們不去面對風雨，面對苦難，那我們永遠無法領略雨過天青的喜悅。
可是我們都撐傘，撐這把無形的傘。
因為我們不是山的穩重、不是樹的踏實，所以一生的故事也只能是撐傘的故事。讓我們向山山樹樹敬禮，並且握住他寬厚有力的手掌，等有一天我們長成山，長成樹，我們就可以把傘拿開，驕傲的站在那裏。
詩人與葵花 黑野
輝麗而莊嚴的名暉下，原野裏漫步的詩人突然駐足。他發現了一株向日葵，搖曳在昏黃而清涼的晚風中，依然朝向西方，做深情的注視。詩人深深地感動了，充滿著一種溫柔的情懷。他憐憫葵花的癡情，悲歎白日的西去，像一個旅人轉過一巷子就不見了地翻過那一片山嶺消失了。不顧他的呼喊。他想像他的呼喚，像牛郎的長繩，曾經多少馴牛野馬在他的手裏套鎖拖住，如今落空了。白日是偉大如詩人的獵者所不能鹵獲的獵物。於是，詩人拿起他的鋼筆輕輕在他的筆記簿上寫下：
感事
長繩難繫天邊日，堪笑葵花作計癡。
貪向朱明開爛漫，掉頭羲御竟何之。
當他在晚風中吟哦，沈吟他自己今日的新覺悟，恍惚入神時，習習風聲裏依稀傳來葵花的歎息：
掉頭羲御竟何之？………我不知道。但我必須知道，應該知道嗎？難道生命是該都像靜止的石塊麼？只有日漸腐蝕，沒有嚮往與追求？難道愛給你權利禁錮生命成為化石？儘管維蘇威火山的岩漿沒有它的熾烈？但獄卒不是囚人一樣地居住在他們的監所裏麼？羲御何之只該羲和知道，不，也許他現在並不真正知道。但終有一天他會知道，那時我們也都會知道，只要我們繼續喜愛他，面向他。﹁掉頭羲御竟何之？﹂，那不是我衷心仰望的祈求。………也許是癡，也許是貪。我只曉得太陽給我光與熱。當我向著他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很美麗。他是唯一能使我的生命燦爛的東西。他具現了我的夢。正像他的光與熱，使他顯得美麗，我要嚮往，我要愛賞他的美麗，在這愛賞與嚮往中我開放了我自己，使我的生命美麗。一粒種子的堅閉是因為他在等待。對我，生命是希望。向美麗開放，開放成美麗。向光與熱開放，開放成光與熱。難道希望不是至美的詩麼？生命除了讓他成詩之外，你還能貪求什麼？你沒有聽過虛空的虛空？我信仰的是生命，不是死亡。夜，並不是唯一的理由，使我不向陽。雖然暗，使我難受；夜，令我心傷。那時我會等待如一粒種子，一顆核。但太陽再升時，我會開放………
夜急速地飄墜，淹沒了詩人，淹沒了葵花，淹沒了原野和遠處的山。風聲的波浪不停，伴著詩人離去的脚步。天空，有星斗張望。
森林啟示錄 李敏勇
失去森林，意味著失去森林的文明。人與人水平合作與一代傳承一代垂直永續的森林文明喪失，意味著島國的殘缺和崩壞。我們的國度長期在自我毀損中，已然形成乾涸與死寂的意象和腐敗與破滅的象徵。
在宜蘭境內的棲蘭山，有一片珍貴的檜木林。長久以來，退輔會的一個單位，早期藉著統治當局的政治考量，從林務機構取得砍伐的特權，後來又以整理枯立木或倒木名義，續行砍伐，破壞了寶貴的森林資產。這幾年，環境保護與自然保育運動大聲疾呼，得以終止砍伐破壞。
惡行終止後，林務機構以農委會為代表爭取在棲蘭山設立森林保育區，以便續行經營；而內政部則以在棲蘭山設置國家公園回應民間社會要求保護珍貴檜木林的呼聲。我應邀出席一項聚集了許多專家學者與官員討論相關課題的座談會。懷著一份想要了解事況的心情，在一個午後，處於林務相關的許多身影裡，細心地聽取發言的意見，也細想著我們島國的森林記事。
島嶼台灣原本也是特別具有森林文明的地域。日本一位哲學家梅原猛說：日本有值得驕傲的森林文明，三分之二國土被森林覆蓋，而且其中百分之四十處於沒有人力介入的自然生長狀態。這肇因於他們稻作文明較晚，而且稻作只利用平原的緣故。因而，梅原猛說，日本的人間觀因森林文明而存在著人與人水平合作以及一代傳承一代的垂直永續。
我們的島嶼也有百分之五十八的面積被森林覆蓋，可惜的是我們島嶼的歷史有特殊的外來統治權力籠罩的歷史。森林砍伐存在的掠奪和剝削，實際上就是被殖民歷史的愴痛傷痕。
原本也應有森林文明的我們島嶼，滿目瘡痍的被破壞林相在南北縱走的山脈顯現著。常常，我們可以從衛星拍攝的台灣地景看到我們國土的傷痕。一九八○年代初，我在︿溪流﹀這首詩，探觸到失去森林的景象：
失去森林
我們也失去所有的溪流
不再有
嗚咽與歌唱
不再是
滋潤與營養
乾涸與死寂的意象
魚與懺悔會 簡媜
大人，就是可塑性很大的一種人。有時候，微縮到像可以穿過針眼駱駝，有時，又龐然到可以遮蔽整個天空。
舉個例吧，某些大人喜好炫耀自己記憶力，你在八百年前不小心評論了他的長相，他記得清清楚楚，連那日的天氣也記得。可是，當他斥責小人時：﹁你看你，怎麼搞得嘛！那家小孩子你這樣不乖！﹂嚇，不乖，他怎麼忘了自己小時候的德性，又乖到那國去呢？像這種要罵小人時記憶力立刻消失的人，即是大人。
所以，我認為大人應該在迎接小人誕生前，詳細臚列自己當小人時的﹁惡形惡狀﹂（如果想不起來，可以問爹、娘，他們對這種事的記憶非常驚人），凡是自己犯過的事項，原則上，你生的小人也有同等機會犯一次。當然，小人不見得會付諸實踐，這時，你就該有感恩的心，慶幸你生的小人比你英明。
小番茄的父親在當小人時紀錄不太好，也不知是天性純真還是﹁駑鈍期﹂太長，他的所作所為被評定成﹁一級惡作劇﹂，在那個可以隨地溺及打小孩的年代，他常常被各式各樣渾厚的手掌﹁特別呵護﹂，倒也意外的練就堅強體魄及矯健的雙腿。他這輩子第一次露營，是在離家三百公尺的一棵大榕樹上，為了躲避手拎竹竿、竹枝、棍子的﹁獵人們﹂的攻擊。原因是，他打死了隔壁阿婆養的，準備用來拜天公的肥鴨。
遺傳，是最精良的影印機。小番茄用她父親的版本再加上自己勤奮鍛鍊，惡作劇的品質青出於藍。雖然，我贊成大人在當小人時所作的﹁豐功偉業﹂，原則上應允許其旗下的小人重犯一次，但物換星移，現在的小人頗不屑（或沒有機會）重犯，此時，對小人自行研發的惡作劇，該如何因應呢？
自從有人發現水族箱裡那條名貴小紅龍躺在澡盆中，與可愛的洗澡小鴨鴨共同享受一缸青草香泡泡浴時，這個家的大人們只用腳趾頭思考就宣布﹁破案﹂了，﹁小番茄！出來！﹂他們應該到警察局上班，一定可以抓到很多罪犯。
接著，依照慣例，當然有很多呼吸急促的語言風暴，內容嘛，每戶人家都差不多，反正不會有人在犯罪現場高興得哭出來說：﹁啊！我們家小雄（或小明、小傑、邦邦、秀秀、小咪咪………）好棒哦 ！幫魚兒洗澡澡，將來一定是慈悲為懷的達賴喇嘛！﹂
接著，當然有小人的哭聲，剛開始是真哭，可是當有更大的大人怒斥正在怒斥小人的大人時，小人的哭啼就變得有點微妙了，從聲音中隱約可以聽出她正在思考、整理、研擬對策、付諸行動。
﹁我………要………．！﹂小番茄還沒講完，就哇啦吐了一地。
這還得了，小番茄變成了番茄醬了。大人們立刻組成救援小組，驚慌得不得了。有人打電話問育育兒專家，有人幫小番茄換衣服，哄她不要哭，一哭牽動情緒會吐得更兇，有人趕緊擦拭穢物………．總之，沒有人記得那條魚了。
這真是改寫歷史的一刻，浴魚事件後，雖然小兒科醫生沒發現小番茄的腸胃有什麼不妥，但擺在眼前的事實讓大人們束手無策，那就是：小番茄一哭就會吐。
﹁好像，應該找幼兒心理醫師………！﹂有人說。
﹁不，應該找大人心理醫師！﹂另一個人說。
﹁不對，應該都找，小番茄看幼兒的，我們看大人的！﹂事情怎麼變複雜了。
﹁難道………．我們家不夠溫暖嗎？﹂一個勇於反省的大人說。
﹁其實，小番茄很可憐，只有她一個小人，沒有玩伴，很寂寞的啊！﹂這是實話。
﹁所以，她跟自己的胃交朋友，約好她一哭，胃就跟著哭！啊！真令人心疼，到我們家當小人，是她的不幸呢！﹂一位長期有黑眼圈的大人紅了眼圈，大家陷入沈默，真是感人的懺悔會。
跟胃交朋友，是啊！大人們瞄一下時鐘，該準備晚餐了。負責烹飪的人在冰箱裡搜了一陣，夢遊似踅至客廳東翻西找，還喃喃自語：﹁我記得………把魚拿出來解凍………然後………？﹂
﹁小番茄！出來！妳把魚藏到那裏去？﹂
懺悔會宣告結束，歷時三分鐘。
教室．畫框 凌拂
在我的教室裡，每一個方方的窗子，都是一幅畫框，框裡鑲著的是飄動的雲、勻藍的天，還有愛開玩笑的風，和笑彎了腰的樹；更有一隻輕妙神祕的素手，時刻在勾勒著其微妙的氣韻。
自教書以來，對於每一個曾屬於我的教室，我都有一分深深深的愛戀，因為那每一個寬大的窗子，就像一幅時刻流動著精神與內涵深深的畫面。教室裡，我的教桌放置在後面倚窗的一個角落，課後，遣走了學生，室內是一片沈寂，幽獨一隅，一抬眼，那窗裡嵌著的是一片勻藍的天，藍天下是掩映在野菠蘿葉影拂動中，微隱微現的藍麗的海。擁滿懷寂靜，我就常在這靜謐、勻藍與風兒吹，葉影搖中，默坐良久，或想我的人生，思我的理想，或持一本詩集，任思維徜徉、擷取，動人處，我的心便有詩的落痕，詩上也有我溫熱的眼神。偶爾抬眼，才訝於風兒何時已為藍天捎來了朵朵雲兒的蹤跡，海面也有些兒幽黯了，那在風裡拂動的技葉，更是不斷的變換著美妙的風姿，在風裡訴說著這海天落日，與浩瀚空濛。另一面窗裡則鑲著厚實的山，山上沒有叢密的林木，雖然，一些兒短短的小草，吃力的想覆滿整個山頭，可是由小草下微現的紅土，與裸露的山崖，依然可以感覺得出海風的鹹澀與凌厲；山上少有谿壑流泉，蒼勁的山崖上，偶爾寫著一株欲墜的小草，山的畢露和浩瀚蒼茫的海相對，坐在教室裡，我覺得除了氣勢廣浩之外，那框裡框著的山和海還給我一種太赤誠、太坦率的激情。春雨一起，框裡立刻鑲上了一層霏霏的雨霧，山罩上薄紗，顯得飄逸了，天和海也灰溶溶的更深邃了，還有那每一幅框裡，震得你心弦兒微動的輕雷，於是我覺得：﹁雷聲就像鼓點，海潮就是低訴的一把提琴，框裡的雨滴，一陣急促，一陣低緩，該是千萬隻落在琴鍵上的素手了 ！﹂哦！整日滿盈於耳目的是畫？是詩？還是一首歌呢？
想起去年教書在八里鄉下，學校坐落在觀音山的山麓，有淡水河自山腳環繞，教室成﹁U﹂字形排列，校舍的簡陋，掩映在綠樹濃蔭與鄉情的純樸下，顯得隱逸而諧和，我的教室就在長廊的盡頭，因此除了應有的兩側門窗外，在與講台相對的一面牆上，我比別人多了一面寬大的窗戶。教室的周圍，滿植著一片片的竹林；竹葉蒼翠，林內濃蔭幽黯；站在台上我又可以直視那枝幹挺勁的榕樹，望著那透過隙縫，在葉梢間閃耀的金光，與淡水河裡相映的波光細碎，當我持著書，帶著學生唸到：﹁你划漿，我撐高，欸乃一聲過小橋﹂的當兒，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搖櫓的聲音與激起的漣漪細紋。因此，我當想：那個時候，我也許不是一個太專心的老師，面對著那樣的一幅山光水色，書裡恰又常有許多相宜精彩的小詩，當我為學生解說：
一疊疊的浮雲，
一隻隻的飛鳥，
一彎彎的遠山，
都在晴空倒映中。
………………………………………
湖面上，葉葉扁舟葉葉篷，
掩映著一葉葉的斜陽，
搖曳著一葉葉的西風。
我會忘情的指著那寂靜的遠山，與潺潺而流的河水，讓學生也臨流自照一番。而嵌在向北的窗子裡的一片﹁漠漠水田，蔭蔭夏木﹂，在燥熱炎夏中，就更給人一種無限的和悅與清涼了。
為找好花我攀上了山嶺，
溼寒透了單衣，
看不清，隔著雨，
山腳有座茶屋。
首次讓山震得心底發出微微的節響，該是那年在竹崙山腰教書的日子，山上遍植著茶樹，半山裡空氣總夾著一些溼濛濛的霧氣，微雲半掩的山頂，溼而欲睡的清芬，直使人覺得一股幽幽的沁涼，與山色的眩人。教室是依山而立，另一面則是谿壑流泉，靜立窗前，可以看得見那維石巖巖，與來自綠茵叢中的溪水淙淙，我癡坐，久久地凝神，無限的清境，我的生活便充滿了﹁雲深不知處﹂與﹁身在此山中﹂的詩情、怡然。
銀鬚上的春天 黃春明
今年春天一直落雨
這一段日子潮濕得很。幾乎每天晚上睡覺蓋被保暖的人，都變成烘焙棉被的人炭。因為那濕冷又重的被子一蓋上去，人自然就縮成一團。等到覺得暖和舒適，天正好也亮了。除此之外，村子裡很多東西也都發霉。像接近地面的桌腳板凳腳，豬圈的樑柱都長了菇菌，像一把一把撐開的小傘。
村子裡的住家，每一戶都是農家，所以只要春耕不缺水，什麼都好。誰還管它潮不潮、霉不霉。榮伯的老關節，從下雨的前一天就一路疼痛。家人要帶他去看醫生。他老人家怕花錢，硬說不用。還說太陽出來就會好。但是雨還是一直落個不停。他每天早晚到村口的小土地公廟的一趟路，也得撐傘一拐一拐，拐到那裡去燒香。廟裡的香早就點不著了，他老忘記他的下一次計畫，要從家裡帶點得著的三炷香過去。老關節有時是不聽使喚的，這一趟他就不能即刻回頭再來。他人站在廟口，身子留在外邊，把頭和手伸進廟裡點香。點不著。再點。點到打火機頭的鐵片燙到手才作罷。他撐著傘站在雨中，順便也替腰身高的小土地公廟打傘。他等著。用感覺等著。等老關節告訴他可以走的時候，就準備回去拿香再來。老關節似乎很固執，連站都很勉強。榮伯只好舉起右手，無所事事地看看被打火機燙到的大拇指。最近幾年，村人都說他的長相越來越像土地公了。他很高興，也以此為榮。雨仍然沒停，他抬頭看看天，心裡嘀咕著說：落？再落罷。落這麼久了，我就不相信你還能落多久。
沒幾天，太陽出來了。榮伯的老關節不痛了。他舉手遮光瞇眼瞄一下太陽，心裡笑著嘀咕說：我就不相信你不出來。村子裡的人，把家裡的桌椅搬出來，讓它四腳朝天吹吹風，曬曬陽光。當然棉被，遇有一些衣服也都拿出來晾了。
同時，孩子們的天地又回來了。陽光一出來，好像沒有不能去的地方。大孩子跑到城裡街坊，有的去泡沫紅茶店，捧村子裡去那兒工作的女孩，有的去吃冰，去逛逛。辦家家酒輩的小孩子，就在家附近的田野遊戲。這種久雨後的陽光，沒有人願意待在屋子裡。連雞鴨貓狗都各找向陽的角落，曬曬陽光舒展筋骨。野花昆蟲也不例外；粉紅色的酢醬花，黃色的蒲公英，粉紫和白色的大和草花等等，在一夜之間開滿圳溝兩岸，蜜蜂和白色的、黃色的小紋蝶紛飛其間，小孩子看了不玩也難。五六個小孩每人各摘一把粉紅色的酢醬花準備到土地公廟旁的榕樹下玩。他們似乎晚來了一步，樹下已經有一位滿臉白鬚的老公公，靠著樹幹斜躺在那裡睡著了。小孩子原來不想打擾，但是聽到他打鼾的聲音特別大，反而引起小孩子的好奇，而都圍過來了。
﹁是誰的阿公？﹂
﹁沒看過。大概不是我們這裡的人。﹂
﹁對！不是我們這裡的人。﹂
他們確定老公公不是這裡的人之後，他們不但說話小聲，還往後退了半步。
﹁他的臉好紅，鬍子好白噢！﹂
﹁鼻子最紅。﹂
﹁皺紋比我家阿公還深。﹂
﹁看，耳朵好大。好奇怪。﹂這位小孩因為外祖母常誇他的耳朵大，有福氣，所以他常注意別人耳朵。
﹁他睡覺也在笑。好好玩。﹂
大家都笑起了。
﹁噓｜｜！﹂其中有一位小女孩提醒大家小聲。原來圍老公公的半圓，小孩子的腳已經近到無法再移前一寸，他們只能把頭聚在一起。從後面看，老公公的上半身都被遮住了。
有一位小孩子突然想起來，說：
﹁我看過他！﹂
﹁在那裡？﹂
被問的孩子一時又說不上來。他說：﹁不只一次，好像常常看到他。﹂
﹁亂講。﹂
惡地形 林燿德
據說湖水會在雨季裡出現，就是所謂﹁侵蝕季節﹂的六至八月，雨後，湖水魔幻般湧現在灰白色丘陵環伺的小型盆地中，像一面從地底浮出的鏡子，晶瑩、冷酷，狠狠吸入了整片天空的月光，映現著上下顛倒的風景，無風的時候，湖面的風景彷彿才是真實的世界，靜靜封凍在沒有時間的瑪瑙礦石裡。
當我帶著簡單的行李，經過阿蓮、岡山頭，來到這個出名的﹁惡地形﹂區域時，恰好是乾季的十月，並沒有目睹湖水的魅力，但湖卻清晰的在我眼前滿溢出來，又蜃樓般潰散，留下乾澀、堅硬的地景。四周的山野，長滿林木，遙遙包圍這塊被磒石擊打過一般的荒地。
在腰上綁一塊白色的青灰岩，選擇一個高點，然後呼嘯著………不，也許連呼嘯的機會都沒有，只有扎實的落水聲，就這樣縱身跳入湖水之中。時間如果選定在七月中旬，那麼要到九月，抱石的屍身才會顯現在泥濘已乾的谷底吧？在這漫長的兩個月期間，每夜，青寒的月色濛濛滲透進湖裡，從湖底觀察，置身其中的屍首會發現自己被凍藏在一塊龐大的琥珀中。琥珀盛放在白色泥岩圍成的碗中，上端吸取月色，像一種會發亮的、驚悸的噩夢般的青色，總將那調入整個夜空般的湖水支撐在琥珀上端，彷彿就要向下崩潰、墜落。每當青色崩潰的幻覺到達頂點時，屍首就會閉上眼睛，讓敏感的聽覺能夠專注地掌握一切環境的變遷，然而什麼動靜也沒有，沒有水流動的聲音，沒有魚游動的聲音，時間和空間都在此刻貼上封條。
要睜開眼睛嗎？不，再等一等，跳下來就是為了這一點微妙而縹緲的安寧吧？絕對和任何心理變態、任何精神醫學術語無關，屍首的心理狀態（如果有的話）必然是﹁不可分析體﹂，獨立於任何理論之外，又滲透進任何理論之中。那麼，什麼時候才能睜開眼睛呢？或者，剛剛閉上眼睛的動作祇不過是另一種幻覺？趁著眼睛還閉上的時候，把自己想像成一尾魚好了，看看能不能夠突破幻覺的邊界，或者是一艘潛艇。
當一具屍首將自己試著﹁想像成﹂，不，更進一步將自己的意識﹁塑造成﹂一艘潛艇，問題便顯得複雜化了。首先，屍首必須至少知道潛艇是什麼東西，特別是外形，否則依靠著模糊的印象，恐怕會在變化的細節上產生難題，譬如說，想把身體的那一部分變成潛水鰭板，就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情。更複雜的是內部結構，皮和肉首先要分開來變形，形成潛艇的雙層結構體，接著是核子反應爐和熱交換機，把肝轉變為提供五千萬瓦動力以上的複雜機械，不僅僅單靠想像就足以成事，更必須耐心和充分的知識，如果成功地將自己變化成一艘潛艇，整座湖就自動推廓成太平洋大小的空間吧，想到這裡，便發覺不如化作一尾魚來得單純，湖依舊是湖。
如果湖依舊是湖，那麼化為一尾魚，就可以努力游上那凍沍的青色領域。向上泅泳，剛開始的確不習慣用短而薄的雙鰭移動，雙腿轉化成的尾胡亂地攪動水波，完全不符合水族的運動定律，因為本來就不是魚，無法憑空繼承屬於魚的運動法則，雖然擁有向上爬升的念頭，卻只能在湖底歪曲地扭動、翻滾，被漆黑的岩石冷冷嘲笑，而且，連魚鱗被湖底碎石劃開的當兒，不但喊不出聲來，也無法驗證到底有沒有流出眼淚；更可怕的是，當魚放棄了掙扎，奄奄一息地仰身躺在湖底時，才發現身上原來綁著巨大的石塊，而魚眼是根本無法閉起來的，最後仍然得定定地望著上方恐怖的壓力。
魚如果自噩夢中醒來，仍舊只是一具失卻體溫的屍首。我站在灰白色的小丘陵上，舉目四望，視線被禁錮在灰白色的岩叢中，稍微更變一下角度，大約和緩緩沈落的夕陽成三十五度角，視野便脫離了﹁惡地形﹂的現場，圍繞著這白色丘陵區域的山脈，遍佈著蒼鬱的綠色，有幾處梯田，在黯淡的天光下顯得更為層次分明，四周所有的綠意，彷彿都在嘲笑著這片蒼白的青灰岩區域。被詛咒的土地，或許是為上一次地變遺留下來的紀錄，或者是為下一次人變埋伏的預言？
我自紅色的運動夾克裡層抽出一張陳舊的風景明信片，周邊俱已磨蝕，不規則的裂口呈現出柔軟的絨毛，卡紙的表面暴露了龜裂的痕跡，圖面的左上角，一塊五元硬幣大小的範圍已經剝落，裸裎的紙心呈現茶漬一般的褐色，這張風景明信片原本夾在一本舊書中，書是在舊書舖買到的，︽五○年代的電影新潮︾，殘損的封底用奇異墨水粗獷地標示價格，十元，老人用那雙書寫過無數價格的右手接過我的鈔票，他的左手和右手同樣黝黑、脆弱如浸濕的餅乾，微微顫抖地把包在半片舊報紙裡的書遞給我，書不久就丟了，因此嚴格地說起來，這張風景明信片是用十元買來的，附帶的贈品是書和包書的報紙。
臨風望海 林媽肴
晚蟬淒迷的嘶聲，把大抹的黑，粗粗的擦上，把一天的星子點著了，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在那藍色的大草原上，跳躍著無數的火點；當火點把草原蝕成一幅幅的圖形，星座就延展來俯視著，俯視著它們所眷戀的故舊。
我的菸也把我的思維薰活了，躺在高麗草上的漢子，正仰視原野上交織的星圖。夜來香襲鼻的香氣不斷的瀰漫著，海濤和著屋後樹林的沙沙聲，把靜夜釀成了喧囂，我的心仍靜，我的思維仍靜；地球儀上的笑聲溢滿了我的心廊，小馬子跟小披頭的身影交雜著歌聲漸走漸近，我捨離著淒切的往事而來，閉鎖著的心靈僅搖著童歌，泥娃娃的歌勢，簡捷的舞步，輕拭著塵封已久的心廊，供奉的靈在這一段不拈香的日子，似乎離我很遠，我要弧守著這份清寂，再熨平起皺的心版，以便映照一幅永恆的畫面，即使它鑲著了，就不再由它脫落。
當我伸手去輕觸案頭的火柴，想來燃起我的床上菸，某些思緒就襲著我，我預想著或許今日就有一故友會來打破我這一局僵靜，把我從寂靜中引入思憶的泅泳，我們既已是好友，就不便一打開話匣，就抖落那些固定的錄音帶來播送著一段段的往事。
而在日午的懨懨中，你緩緩的走來了。
很多人值得你去關懷，很多人值得你去看他；在這懨懨的日子你備嘗車船之苦，而登臨了島外島。
你久居於水之湄，你久居於東海岸，水中的蓮花扎根在太平洋畔，婆娑著原始森林的野趣；你就容下我的默默吧。你是知道的，那些粗獷的山胞在你家酒店的走廊上，燃著熊熊的油燈，沽著一壼壼的太白酒，菸疲酒倦中伴著他們的獵槍野味，擁著那一廊的月色去迎接著明日的朝陽，你或許還聽不懂阿美族語，但你當能給他們刺青的臉上，讀出他們的喜、怒、哀、樂的花紋。
在你心中有過多的原始風味吸引著我，東海岸的風暴地震湮雨，原始的森林迷茫，太平洋的浩瀚，那種原始的美太使人感動了，去年的現在我只在花蓮市內的金山旅社待了一夜，在短暫的停留中我僅能去找，找一條上海街，竟尋不著。悵惘的踏上蘇花公路的旅程，這悵惘尚未想到要到山裡去訪你，畢竟只有一夜啊！
你說山上的梧桐已經長得比我們還高了，當你騎上了種馬跟著狼狗，驅著你牧場上的那一群獸，到小溪去飲那一抹晚霞。你想起在美利堅西部拓墾的那一群粗獷豪放的飲者，燃著他們的篝火，飲著他們的悶酒，拓殖著他們的理想。
山上你棲息的小屋將是最簡陋的生活實驗，夜夜的吉他由星月的手粗粗的撥弄著，吼出一組沙啞呼喚的音符，抖動著整片牧場的寂靜。
享受是不必用金錢計數的；在那種看不到月亮的城市中用金錢來淹沒一切，所能得到的只是貧血和枕邊的海狗丸，或許我們都太愛陽光，我們都太喜歡高更了。大溪地的夜色染滿高更襤褸的一身。
今夜，你我來享受一夜島外島的夜色。
明年的這段日子，你我登臨水中之蓮，太平洋之畔的小木屋，去享受一下臨風望海。
第三類眼睛 西西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有了光，地球上就有了白晝和黑夜；有了光，植物就能夠發揮光合作用，製造食物；有了植物，素食的動物就有了生存的口糧；人類就在大地上衍生繁殖起來。有了光，人們就可以看見東西，當太陽下山，人們會去尋找各種各樣的光源，飛行的螢火蟲、閃光的磷、燃燒的油，漸漸地就有了電燈。光使我們看見。我們總是不斷看，看四周的一切，看近的事物，也看遠的東西。可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很大、很小、很遠、很隱蔽、很深藏、很無處不在無法用我們的眼睛看見的東西，於是我們製造望遠鏡、顯微鏡、攝影機、掃描器等等的眼睛，那是人類的第三類眼睛。在醫院裏，人們用各種科技的眼睛來觀看皮膚裏面的宇宙。
我到醫院的X光部門來了，這裏是光的家族聚居的地方。從二樓的腫瘤科診症室出來，我手上握着三張硬卡紙，真像那些握着餅卡去換一打蛋糕的人呵。可我手上的卡紙並非喜氣洋洋的大紅金字卡，而是灰頭灰腦，寫滿醫生的字跡，每張都要交到不同的小部門去，它們都在光的家族中。
第一張硬卡紙是照肺，當天可以進行，不必另外排日期。照肺是容易的事，誰沒有照肺的經驗？但在公立醫院裏照肺的時間會比其他的地方要多出許多倍，因為你必需等、再等、繼續等、忍耐地等，這正好訓練你成為心平氣和有耐性的漁夫。輪候是醫院的特色，公立醫院尤其如此，在這個地方，你豈不是可以認識、了解、體驗一下普羅大眾看病的情況？每一個角落都是列隊長龍，長椅上坐滿人。白田船民中心的開放是否增加了沙田公立醫院的負擔？這醫院要照顧的是八十萬新界居民的健康。船民的湧入，據說使許多本地的產婦輪候不到產房。船民中可有癌病人？如果有，等待診治的隊伍更長了。
必需輪候三次，才能完成一次照肺的程序。首先，輪候呼喚自己的名字，於是去換上一件背脊上結繩的白長袍。走廊上玻璃外面的空間，是多麼明朗，今天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陽光照在建築物的灰牆上，構成明暗的線條；陽光照在常綠植物的闊葉上，顯出色彩斑駁的層次；陽光在空中全速行進，彷彿微塵中航行的金船。咦，光是甚麼呢？哦，是能引起視覺的電滋波，如果透過三稜鏡，就看見彩虹的顏色了。我現在看不見彩虹，我的眼睛也無法看到紅外光和紫外光。
真正照肺的時間，花不了一分鐘。一隻大眼睛站在我的背後，我還聽到它呼吸的聲音，當它呼吸，我就不能呼吸，我得摒住氣，把肺腔注滿空氣。如果把一張X光照出來的照片寄給朋友，他一定以為你發瘋了。人們要看的只是你的臉，看你的眼睛、嘴巴，好把你辨認，當然，有的人愛看的，如果你是女子，是你的乳房，是被衣服遮蔽的部份。有人願意了解你的肺、你的心？大概只有醫生吧，那個說愛你的人，並不會想看看X光照出來的你的心。德國小說家湯瑪士曼的︽魔山︾可不讓你驚異，主角愛上了一名女子，口袋裏鎮日放著她的X光照片，每次拿出來看，只見纖細的骨骼，黑白的光影。可不是愛進了骨子裏？
還得在輪候室等，等照出來的圖像，看看身體有沒有移動，照得清不清楚，是否需要補照。嗯，這裏是室內，沒有窗子，所以沒有自然光，天花板上到處是燈管，照耀如同白晝。明明是白晝，卻要用光來呈現白晝的效果。光沒有腳，但它會飛翔，它在我的髮上、肩上、手臂上跳動，從遠處衝撞過來，又彈躍回去。牛頓說，光是由發光體發出的彈性微粒組成，所以光的傳播可以是直射、反射、折射。較早的時候，科學家認為光是波動的，既有長的波段，又有短的波段。愛因斯坦則說，光有波粒二象性，既是波動的，也是粒子的樣子。
手上還有兩張硬卡紙，都要特別預約時間，因為骨骼和腹盆的檢驗可不是一分鐘照肺那麼簡單，得讓第三隻眼慢慢觀察，仔細看，而且，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骨頭，卻不是從頭到腳全是肺。時間既長，輪候的人更多。我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去遞交卡紙，在曲曲折折的走道間穿梭，這是第十一室，那是第二十六室，房間真多，走廊轉來轉去，走廊的兩旁都有門，有的門敲開了，看得見裏面穿白衣的人在晃動；有的門緊緊關閉，充滿神祕感。走廊上循例坐滿人，除了呆鳥一
人嘛 鄭寶娟
死亡是遲早的事，
我們的生命中早埋下死亡
的種子了，
人世間所以的差異都是短暫
的，是表象｜｜是假象。
常常企圖把夢想與現實混為一談，不幸根性如此，對生活中的希望與失望總是不夠徹底，對自己也往往指斥中夾有寬貸，可以毫不臉紅的聲稱自己是納喜慾患者（Nar-cissus），一面取笑自己的皮厚可當鼓擂。
如此這般與自己、與生活恨交集、夾纏不清，既不夠格成為超然物外的聖哲，也不致流於愚騃呆滯的俗輩，人生便成了一次無法草率打發的宴席，所有的問題都起於現實與理想，面值與期望值之間無法縮短的距離。
也因而欣賞、認同這樣的浪漫情懷：﹁他與人生有過一次情人間的爭吵。﹂
忝為西洋語文學系的學生，對於莎士比亞在文壇上的地位一直有難以認同的困擾，總認為比他深刻、可親的作家大有人在。然而在讀他的﹁哈姆雷特。﹂時，突然有了深一層的了悟，雖然那種了悟還是借助某一文評家對哈姆雷特的性格輪廓性的勾勒。Over-reading,ever-questioning,and always-quzzling，短短三個字畫出了幾十個世紀以來迷惘青年的形象：讀了太多書，酷愛對人生質問，然而却總也是迷惑不清。後來托爾斯泰又﹁戰爭與和平﹂裏，假那個有熱情、却不知如何適當運用那種精神原動力的青年說出這樣的話：﹁你讀書，結果你變得更加聰明。我讀書，却反而增加了迷惘。﹂（You study, and become enlighted; I study, and become confused.）嚇，這道理我懂我懂，我懂得一個熱血青年往往更有機會變成犬儒主義者的道理，懂得太多的思慮，如何緩遲、削弱一個人的行動能力的道理。單純的道理可以被﹁意識﹂成進退維谷的困局，前進與後退之間，仍然有許多枝節橫生的叉路讓人無法取捨。
我因而也懂得嬉皮的意識型態。﹁又怎樣？﹂（So what）在那批熱血未遂的青年找不到出路，却找到發言的機會時，自然成了流行病。好好的充實自己｜｜又怎樣？充實自己，可進入好的學校｜｜又怎樣？有好的教育，畢業後可以找到好的差事｜｜又怎樣？找到好的差事就可以過比較高級的生活｜｜又怎樣？比較高級的生活又怎樣？可以在年老時做個受人敬重、年高德劭的廢物，養一隻小狗做伴、取暖，冬天的時候有暖氣筒和純羊毛毛氈禦寒。但是又怎樣呢？死亡使一切平等，死亡是遲早的事，我們的生命早就埋下死亡的種子了，人世間所有的差異都是短暫的，是表象｜是假象。So what？
不要再追究人生了，會追究出一大堆麻煩來。文評家說哈姆雷特的劍法高超，他是﹁蓄意失誤﹂而致死亡。嬉皮們不要家庭、不要前程，把自己從正常運作的人的社會放逐出來。哎。
為什麼要寫作呢？可能活得不過癮或不耐煩兩種理由都有。生活得太單純了，自不免喪氣，半個臺北市的活動空間，也不過是個插播噪音、注入石油廢氣的大樊籠而已，同一路線，幾塊店招、幾根電線桿、幾條平交道，作夢都背得出來，要不在腦中另闢空間神遊，恐怕要害幽室恐懼症了。
從頭頂打開一扇天窗。嗨，哈姆雷特，久仰久仰。
等有一天，當發現生活真正有趣、好玩時，我會義無反顧地丟了筆。或有一天，嘿，發現生活徹底無聊，無趣時，我也會了無眷戀地放棄記錄它的工作。
但不是現在。對生活、對自己，都仍然有一份愛退纏綿不去的情意，正準備集中心力去識破它，同時也準備為一位把夢想帶入我的生活的朋友立傳，那本預備詮釋勇敢與懦弱、智慧與無知、希望與失望、美德與劣行的懷孕中的文學巨構，書名已經想好了：﹁人嘛﹂。
人嘛，是驚嘆是惋惜，是感喟是無奈，所以是發語詞，也是結語詞，而通常它是下不了結論時，意圖矇混搪塞時所用的虛字。
水仙不自戀 黃國峻
我們都知道那個水仙花由來的故事。河神之子納西色斯是個俊美的少年，仙女艾柯愛上他，但是示愛遭拒，艾柯心生羞愧，形體消失，剩下聲音。復仇女神為了教訓少年的薄情，讓他愛上自己的倒影。艾柯本來想以聲音喚醒他，結果居然反而借用倒影，用聲音與他談情說愛，因此納西色斯對倒影更加信以為真，更加愛得無法自拔，終至病死。
大家都說納西色斯是自戀，但我卻不贊同。自戀的前提是：必須知道他所愛的人是自己。顯然他並不知道，而這便是整個故事的重點，講的是﹁愛情不過是一場自言自語，是個孤獨的幻影﹂。它表現出人在少年時懷春的苦戀悲劇。例如電影中常有少年男女獨自對著鏡子預習接吻，或者抱著枕頭、照片、樹木說甜言蜜語，自問自答的畫面，這就是少年憧憬愛情時，把一切看成是﹁對象﹂的道理（這份苦悶正可比喻為懲罰）。拒絕的情形也是如此，真實的對象出現，反而讓少年不知如何表達或接受，於是誤會很容易發生，接著便是自憐自卑與懊悔，躲起來幻想著愛情應該崇高得無法存在於現實中。
這個巧妙的小故事包含太多內容了：愛情的渴望讓自我迷失，虛幻對於弱點的誘惑，還有人最終仍是孤獨與盲目……………等等。其中還有一個關鍵就是：到底他看見的是什麼？他認為看見了﹁水中仙女﹂（是女人的面孔），如果倒影與他的容貌相同，那到底他﹁自己﹂是長什麼樣子（河神之子不可能沒見過自己的倒影）。為什麼他認不出那是自己？而復仇女神的法術所改變的是哪個部分，是改變了倒影還是他的視覺？真假虛實構成了看不透的鏡屋，於是成就了這場迷人的﹁懲罰﹂。這故事看起來既滑稽可笑，卻又感傷可悲，世上少有情投意合這回事，多的是無法實現的夢想，以及困擾一輩子的錯覺，而這才是愛情的真相。
禁慾心理學
從某方面來說，宗教本身就是對情慾最大的恭維。為何情慾的存在會被人視為一個重大的威脅，進而必須依賴一個完全對立的價值來抗拒它呢？當然精神信仰並非只為單一的理由產生，但是當信仰要得到所追求的價值時，就必然會在該道路上遭遇到阻力。這兩者在交集處的相互衝突與借力使力的矛盾關係，根本上是很諷刺的。由於情慾會讓人覺得控制不了自己，它既可怕而又難以實現，以致﹁宗教苦行﹂這種近乎笑話的殘酷理想，在生活中還能成為稍可考慮看看的事，光是這個念頭的產生，恐怕都是難以理解的心境。宗教性質的禁慾，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局部的、半套的自殺，是一種有意識的人格分裂，可以比喻為：人格甲殺死了人格乙。這種個人內在的謀殺，最恐怖的地方在於它是被允許發生的謀殺，是對身心正義的蒙眼與放棄。它的莫大痛苦在於必須同時背負罪惡與死亡兩者，這兩者會引發一種﹁雙重沈默﹂，既是不敢認罪，又是無法申冤。
望海潮 許素蘭
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到達澎湖島上一處濱海的小村。
島上的風鹹鹹的。一種很原始的感覺，正貼合心中的追尋。
在這裡，走出以珊瑚礁砌成的石屋，走上一段紅土小路，便是藍得發亮的海。黃昏，一團落日便會在海上灑下無數金黃，眩得雙眼不敢正視。驅車在平鋪的柏油路，繞過綠色的、帶著沙礫的田野，海，不知何時又出現在腳下；海上，很神話地突出幾座礁石，上面同樣綴著珊瑚礁砌成的小屋。
海，是澎湖島上的浪子，四處浪跡。
而小村是浪子的家居；村裡的居民便是海的兒女。
海的兒女是未經修飾的雕刻；在捕魚人身上青白色的鹽漬裡，多皺的臉上被海風薰出的黧黑中，形成一種粗獷的、未被斲傷的生命。
在他們樸實、緩慢，執著於古老生存方式的生活律動裡，我感覺自己是一個闖入者，只能感受他們脈博的跳動，而無法與他們同時呼吸。
因之，在那段留居的日子裡，我便常靜立村外的海堤上，聆聽海的呼吸，靜看漁船歸來的忙碌………，讓心靈的觸手，伸入周圍的景象。
那海堤，與海岸成相反方向的延長，斜斜地伸入海中，它的盡頭便是漁船停泊的碼頭。月夜裡，長堤靜靜地躺在藍波上，彷彿一條牽連母體與胎兒的臍帶。
這條臍帶孕育著小村居民的希望，孕育著無數辛酸甜美的故事………
拉開夜幕………
曉晨的柔光，射在潮水漸漲的海面上。遠方傳來馬達的聲音，漸近漸急，猶似趕著回家的馬蹄聲。
海堤上，一個村婦的姿容，靜靜地浮現在清晨的空氣裡，雙眸，是一種企盼的凝望。
馬達的聲音漸靠漸近。那終夜漂泊海上的捕魚者，隨著黎明到達無波海面，終至踏上一片堅硬的土地。一夜的收獲，在喜悅的吆喝聲裡，被帶上堤岸，然後湧入漁市場，如一股流水流進等待灌溉的水田………
一個中年男子，赤裸著上身，手持漁網、飯盒、破外套………，默默走向那靜立的村婦。她迎上來，接過他手中的東西，以一根竹竿貫串著，而將竹竿的一端交給那男子。然後，兩人一起扛著竹竿，並排走在鋪著和煦陽光的長堤上………。
另一艘漁船靠岸。一個年輕人，從船上使勁地摔出幾條大魚。魚重重地跌落在堤岸上，年輕人開朗地大笑，那笑聲，似一個生命以他巨力撼動天地。緊接著大魚的跌落，年輕人又捉住幾條活生生在魚簍裡掙扎的魚，以針刺進魚的腦門。於是，掙扎的魚直挺挺地躺在船板上………。此刻，在晨光微曦裡，年輕人掌中彷彿握著魚的生命，也握著自己的命運。
離開這﹁屠殺﹂的場面，不遠處，幾個赤足的小孩，毫無顧忌地在海堤上來回地跑著、跳著。陽光花花地灑在他們身上。
將他們的影子放大，不正是一個個強壯的漁夫嗎？
可是，誰說他們一定會承繼傳統的行業？或許，他們長大之後，也會像島上大多數年輕人那樣，離開他們古老的住屋，離開他們兩手被捕魚繩磨成厚繭的雙親，投入一個有更多活動空間、更多生活物資的環境裡，以捕魚漢子的堅靱生命力，開拓不同於捕魚生涯的生活。而祖先遺留下來的血液，將會漸漸沈澱在血管的底層，終至被他們淡忘。
燃燒的頭髮｜｜為了詩的祭典 楊熾昌
燃燒的火焰有非常理智的閃爍。燃燒的火焰擁有的詩的氣氛成為詩人所喜愛的世界。
詩人總是在這種火災中讓優秀的詩產生。吹著甜美的風，黃色栴檀的果實咔啦咔啦響著野地發生暝思的火災。我們居住的台灣尤其得天獨厚於這種詩的思考。我們產生的文學是香蕉的色彩、水牛的音樂，也是蕃女的戀歌。十九世紀的文學生長於以音樂的面紗覆蓋的稀薄性之中。現代二十世紀的文學恒常要求強烈的色彩和角度。這一點，台灣是文學的溫床，詩人也在透明的幔幕中工作。我想牧童的笑和蕃女的情慾會使詩的世界快樂的。原野的火災也會成為詩人的火災。新鮮的文學祭典總是年輕的頭髮的火災。新的思考也是精神的波希米亞式的放浪。我們把在現實的傾斜上磨擦的極光叫做詩。︹而詩是按照這個磨擦力的強弱異其色彩與角度的。︺
常閉眼的蕃鴨的睡眠會給新的神話之燈點上火。詩呼喚火災，詩人創作詩………
我的窗外是一片綠油油的蕃茄地。福爾摩沙南方熱帶的色彩和風不斷地給我蒼白之額、眼球、嘴唇以熱氣。這時候，我就思索透明的思考。它從這個福爾摩沙的亞熱帶風中吹來。我們總容易忘記含在這個思考之風中的透明性。︹在這裡︺，在詩上使用透明的思考的作品，卻在意義上變得不透明。這是接觸一切嶄新的詩人的作品就可以理解的事情。然而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可悲嘆的。在現代我們早已不求作品的意義。我們認為這些世界特有的透明性必然把作品的形式和思考落實就行了。
這種思考的世界就在﹁燃燒的頭髮﹂之中。這個思考的世界終於成為文學的。文學作品只是要創造﹁頭腦中思考的世界﹂而已。
所謂詩是什麼？………︹這件事是非常困難的︺。一個對象不能就那樣成為詩，這就像﹁青豆就是青豆﹂。
我們怎麼裁斷對象，組合對象，就這樣構成詩的。這是詩人的精神祕密。在那裡詩會做暴風雨的呼吸。我認為被投擲的對象描畫的拋物線即是詩，然而我常強求其組織體的不完全。我認為詩的組織就是不完全的意義的世界走到完全的世界。這才是詩的本質。詩的永續性不可能是到達完全世界的。同時，也不可能有完全的世界………。
從燃燒的眼球出來的火花就是詩人精神的閃光。﹁燃燒的頭髮﹂成為詩的祭典。詩人遨遊於一切樂器的世界，透明地分析植物和小羊的血。
思考的世界
我們可以想；思考在小說和詩都是同樣的。在二十世紀的天空裡詩重視﹁思考之美﹂。把音樂的美帶進詩世界的重大要素的過去的詩影子越發淡化了。在這裡思考的美就是現代詩的骨骼，是筋肉，是全體的均衡。………
我想為思考而疲勞就是新鮮的疲勞。那時，我就伸手拿桌上的水瓶。扣上白色西裝背心的扣子喝那水，在﹁不透明的燈火﹂空間裡，感覺到重量的運動將成為意氣風發的步伐。而黎明成為潘神之笑。福爾摩沙顯露的裸體美的透明性來自白色的海哪。
為了超現實主義的一種詩論。
︹詩的祭典之中有所謂超現實主義。我們在超現實之中透視現實︺，捕住比現實還要現實的東西。那是黑手套的手。然而我們對這個﹁超越現實的現實﹂的東西，只能通過超現實主義者的作品才能接觸。我認為這是新展開的，不，是使常在進化的藝術的見解會更進一步的關鍵。不過它會使一切藝術向新方面開展的事雖然還是個疑問。但我認為，這樣的手法難道不應該做為解開藝術之謎的鑰匙嗎？
立足於現實的美，感動、恐怖等等………，我認為這些火焰極為劣勢。我認為創造一個﹁紅氣球﹂被切斷絲線，離開地面上升時的精神變化便是文學的祭典之一。結果作品落入作者的告白文學的樸素性的浪漫主義，我認為是由於﹁作品和現實﹂混雜在一起使然的。
在現代法國文學上紀德在這一點大概是個浪漫主義者，這是多數人所承認的，然而科克多，拉吉訶等的作品，詩這東西是從現實完全被切開的。
擺不脫的長巷 趙雲
我常常以為我已忘記了那條長巷。
然而，它卻像海市蜃樓那樣，偶而浮現出一抹倒影，一些片斷，一個模糊而不真實的輪廓。那些幽靈似的人物，隱現在蜃樓中，帶著那種對生命的淡漠，對命運的無可奈何，以怡然自得的態度扮演著悲劇的人生。這一切若有若無的纏繞著我，繞過了一段流轉的歲月。於是我不再掙扎，默然地承認我仍被禁錮在那長巷中。
我的記憶開始於那些小小的抽屜，每天清晨，兩個孀居的祖母把一個古老的、漆黑描金的梳粧箱，端端正正地擺在方桌上，拉開了一格格小巧的抽屜，木梳、篦子、紅絨，雕花玻璃盅裏浸著的榆樹薄片，她們散開了滿頭黑髮，用刷子醮著榆樹的膠質，慢條斯理地把髮瓣梳得光滑如鏡。而我總是那麼好奇地探索著那些抽屜，在她們拉開時，我明明看到不外是木梳紅絨那類的東西，但等關上的時候，那具剝落的箱子即蘊藏著無限的神秘，使我深信其中一定還有些甚麼，在某一天清晨打開抽屜時會突然地顯現出來。
我們那灰色的房子是長巷中的一格抽屜，整條長巷被遺忘在一個稱作蕉風椰雨的異鄉裏，聚居著那些飄洋過海的流浪人，除了生命之外就一無所有的。一格格抽屜，每一格盛載著的無非是平凡瑣屑，我卻相信在缺了齒的木梳，褪了色的紅絨之間，另外還有些甚麼，於是我以整個童年探索著。
牆壁被炊煙薰得極其陰暗，窗格上銹漬斑斑的鐵欄懸著蛛網。時間也被關鎖在這一小格的抽屜中了。除了母親偶然踩動縫衣機，發出格軋格軋的單調節奏，房子裏每個人經常就那樣無事可做地等待著，當廉價的檀香味從祖先靈前散發開來時，黑夜遂在漫長的等待中遲遲來臨。煤油燈熒然如豆的光焰被無邊的夜緊緊的包裹著，壁虎在牆上爬行，嘖嘖作響。褪了色的年畫，褪了色的美人，在燈影裏微笑晃動，雲想衣裳花想容的楊妃，散花的天女，在灰沈沈中散落滿天黯淡失色的紫姹嫣紅。
廳堂中央懸掛著碩大的祖父遺像，他的眼神在黑夜裏顯得特別凌厲，彷彿那是照亮著夜唯一的光，那光映照出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隱含著要與一切挑戰的冷傲神情，經過了時間的修飾，那遺像遂以神話式的尊嚴高高地俯視著，漸漸賦予了一種圖騰的意味。
家族的歷史在遺像前重覆了不止一百次。你反抗著一切卻失敗於命運，祖母冷冷地翻動桌上的骨牌，長三天九，骨牌上的圓點如血，三十九歲，她抬頭面對著那冷傲的男人，算命的早說過你逃不過這個極限。如血的紅點從祖母纖長的手指中掉落，纖長的手，曾經把握著某些東西卻又無端地掉落了的。在一節將要開動的火車上，那手堅強而有力地把一個險些墜車的的男人拉住，就這樣她把祖父拉進她的生活裏，她因而成為父親的繼母，或者這就是所謂緣份，也是一種反叛，那古老時代的反叛。她站起來嘩喇喇地把骨牌推散了一桌。遺像中的男人畢竟死了，命定的死，三十九歲，沒有死於那次車禍卻死於另一次車禍，死在離開故鄉好遠好遠的異域，無論是緣份還是反叛歸根結底不外是命運的嘲弄，紅點如血，但遺像身上雪白的沙士堅西裝並沒有沾上一點點血污，他仍然倔強地瞪視著那張網，細密而無形的命運之網！
在庶祖母的夢中也許他並未死去，而只是一種漫無止境的等待吧。或者說是她和那男人短短三年聚少離多的婚姻中一連串等待的延續。她默默地收拾著滿桌凌亂的骨牌，黑色香芸紗包裹著她那處女般纖細的身裁，她是一顆小星，毫無地位的侍妾，柔順而卑微地在雲叢中隱藏著，不敢透露一絲光芒，我不知道她是否年青，一個稚齡的孩子無法看出大人的年紀，如果她依然年青她就不該也被稱作祖母………
豐腴的秋收 梁丹丰
當我還年輕，只懂得欣賞亮麗的春天，拈著希望的苞葉，嚮往盛夏的怒放………看見初抽的新芽總軟弱，轉黃木葉太蕭瑟！挑來揀去都不是；我放任青春的畫紙，空出一片無法填補的溝隙！
即使如此，我幸而懂得尊重自己專業的立足點，懂得致力已經確定的｜｜用眼瞳的年少清純、心靈的熾熱真摯，無時無刻地記下許多憧憬與美麗！
這樣邊看邊畫的人生道走走停停，總遇到許多表情複雜的行者經過｜｜有人投來驚喜的關注，有人給予忻慰的鼓勵，有似曾相識的回眸………雖然，也有人惘然駐足而視、臉容蒼白落寞，予我看到隔世憾恨的感覺。
有位過來人走去又走回，他瘖啞的喟嘆震撼了我：
﹁唉！你｜｜切莫等待溫室的供養啊！………﹂
我喫一驚，一時之間，逝去的苦難歲月如飛而過；有顛沛流離的失學童年，朝不保夕的無常無住；餐風露宿的戰亂生涯，一次次被殘酷的兵燹倖留小命的劫難………到了而今難得安定，知福惜福，也敢展望明天了，實際的印象，仍推不開那一串串與生俱來的噩夢；這樣煎熬於風雨飄搖的成長，怎會招惹﹁溫室﹂之譏呢？
忍不住斗膽爭辯，對方語意深長地搖頭笑笑便走了。
﹁就因為疼惜你的昨天和今天哪！更期盼你有足夠準備的明天………挪些心靈空間去探索秋冬動人的豐腴吧！你當更深刻認識無憂的美意………﹂
我呆住了！儘管我平日習慣深思，卻從未從這種角落出發。秋冬不夠悲涼嗎？人們想它、提它總無限感傷，比對春夏的盎然生意與繁茂，它就代表盛衰的分界線，坡度的轉折點………到了現在不但加以禮讚，還促我用亮麗的春光，去追究它隔絕的時空？………要找出它們反證當下的璀璨嗎？要藉此闡釋它們在人生長途的因果嗎？
苦苦尋思，細細咀嚼，若有所得的我，彷彿揪出題解的一端！努力體味︿秋聲賦﹀中凜冽的肅殺況味，也把重心移入秋收的富足中！如果耕耘與收穫是息息相關的，難道｜｜只有入秋入冬………才能了解春夏嗎？
似懂非懂，卻心念百轉！真正令我坐立不安的，既是那一串預言般的語氣，也有那些過來人一張張憾恨，無奈的容顏，它們嚇阻的力量不斷翻騰於我掙扎的成長中；也使我決定盡力而為，絕不鬆懈的一生！每當耐心，毅力已然崩潰；秋收的豐盈充實，與荒疏的貧瘠空虛，立即對比鮮明地湧現眼前；警惕我要絕不放棄的百折不撓，逼迫我一次次摔倒成傷又大哭著站起來！這樣跌跌爬爬再接再厲，漸行漸遠愈多愈長！儘管身心俱創瘢痕累累，卻終於走出自己堅定不移的長路！到了現在，站定深秋的飽滿去回想，真正感謝的，仍是那位忘記是誰說出的智慧之句，它幫助我預留心靈的天空，任生命的四季流轉每天一步一腳印中！
落葉之秋何等美麗啊！只要｜｜沒有疏懶的春耕！
種子散布的裝備 陳冠學
種子有由於生得細小來散布的；有由於蒴變成輕的氣球狀被膜來散布的；有由於埋藏在由種種不同的部份而形成的、含有養分以及具有鮮美色澤的果肉內，以吸引鳥類來散布的；有由於生著各式各樣的鈎或小錨或鋸齒狀的芒，以便附著於走獸的皮毛來散布的；有由於生著各種形狀既異構造又相殊的翅和毛，隨風飛揚來散布的。（頁二一四、一行）
每一物種的每一部分構造，無論它是為著什麼目的服務，都是許多遺傳變異的綜合物，是這個物種從習性和生活條件的改變中連續適應得來的。（頁二一六、十行）
冠學按：上引種子散布方式的描寫，實際上對達爾文的學說是一記致命的打擊。無論從常識上看，從學理上看，這些種子的散布乃是出自一番高智識高技能的設計與製作，非有對地表上無生物與有生物有真切理解，便無從做這樣的設計與製作，單憑隨機瞎碰，經由自然選擇，達不到這種結果。機率存在於一定範圍內，無範圍的機率，即無限的機率，在數理上是不存在的，在現實上更是不存在。蒲公英的種子頂端附有降落傘設備，這有雙重實際在：一、必須有空氣浮力的先知，即物質在重力作用下，要有什麼樣的體積比重纔能浮懸於空氣中，非有這樣的比重計算，則不可能浮懸在空中；二、必須有對空氣因熱力流動成風的先知，非有這一個條件，種子雖即能浮懸在空氣中，還是散布不出去。至於果肉與顏色的設計與製作，必須要有鳥類存在及鳥類食性的先知。而種子帶鈎帶刺的設計與製作，則必須要有走獸存在及走獸體表有皮毛的先知。植物本身，尤其是它的基因，沒有這種先知是可以確定的，它至多只能瞎碰（我們應該記得基因有頑強複製自己不肯改變的本性），但機率不是無限的，這些情事，究是在機率內呢？在機率外呢？這是問題之所在。有人說，讓一隻猴子瞎打打字機，打上億兆次，總有一天會打出一字不差的︽莎士比亞全集︾來，這是機率神話或童話。迄今為止，我們不曾看到植物基因產生出一塊蛋糕來，如果機率像達爾文意想中那麼廣泛的話，蛋糕果應該在自然界中出現過。在程式上，機率自略小於一起，可至於無窮小。故機率越往後越遠離實理而越接近信仰。到最後，已不再是實理而是信仰。達爾文的這一套學說由於設置在無窮遠（小）的機率上，終至脫離了數理事實，成為不折不扣的信仰，即成為進化神話或童話。人一旦落入信仰，便不可理喻了。一個多麼淺顯，出自造物主的設計與製作的事實，由於歪曲的心理，居然被推入那樣渺茫的機率中｜｜一個在實際數理上不存在的機率中。說句實話，也是感慨的話，依據達爾文的信仰，人類應該膜拜昆蟲和鳥類，人類看見蟲鳥飛，也想飛，卻只能靠飛機來飛行，一種笨拙的飛行工具。人類無法像鳥類像昆蟲自生翅膀（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瞎碰和自然選擇居然與人類的願望相違，未給人類生出翅膀），以免墜機喪命。如果瞎碰和自然選擇真是生物的生產者，不說一切動物都應該兼具鰓和肺、四肢和雙翅，至少也應該有那麼一種動物是這樣的水、陸、空萬能的生物，然而事實是沒有，可見生物並不是瞎碰所產生經由自然選擇汰選的結果。達爾文這套學說，實則只是一套無限機率投機論，可以說是一套異常狡滑的無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