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走灣之歌 林韻梅
山向著海走去，海浪咬著山的腳｜每次回到白守蓮的海邊，我就會想到這樣的句子；維娜老是念念不忘的，我在三歲那年所做的第一首「詩」。一直不明白，這樣的簡單的文句，怎會在當時讓維娜那麼雀躍？在長成的過程中，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會寫什麼文章，更不要說寫詩了。然而，每次從台東回到家，維娜總還是那麼雀躍的叫我：「修兀！海的兒子回來了！」
我是海的兒子？我只知道，在這濱海的小村落長大，是一件快意的事。五歲，第一次跟著扶富到海裏游泳，海水在我們的身旁升高、降落。升高的海水像一座矮牆，護在我們周圍；四周海水降下時，就把我們向上推舉，好像要舉到天的高處。扶富常觀察著我的神態，然後微微笑著。有一回，他在岸上大聲問：「修兀，你不怕海嗎？」身上掛著黑色的車輪舊內胎，正在海水起伏裏嬉游，我大著嗓門說：「扶富，我不怕的。」有扶富在，我怕什麼呢？扶富幾乎是大海的老朋友了，除了颳大風，不然，他天天都想出海。可是，我們阿美斯出海是大事，要卜卦的。扶富他們用削尖的竹子插進土裏，再拿出來，看看竹子的裂紋及形狀的曲直來定吉凶。所以並不是每次都能如扶富的願。不過，只要村中成群的竹筏能出海，扶富在上筏之前總會唸道：「謝謝海賜予平安。」我就覺得扶富是在和大海說話，我也覺得大海聽得懂扶富的禱告，所以，只要扶富他們的筏真正出了海，一定會捕獲不少的魚蝦。維娜叫我們在岸上等候，等扶富將筏靠了岸，村中的成年人分別抓住魚網的一角，跳上岸，把網張開，閃著銀光的青色、白色的小魚和碩大圓棍的飛魚，一隻一隻的從網上摘下來。把魚摘下來是一種趣味，吃魚湯更是。天氣好的時候，維娜會在家門口附近升起了火，用大鍋裝滿了水，慢慢加熱，魚摘完了，水也差不多沸騰了，維娜準備讓魚一一溜進鍋裏，就趕著我們去揀枯枝。維娜的準備工作有些繁瑣，有些魚要去頭、去鱗、去內臟，有些不去內臟、有些只去鱗，真不知道她怎麼能夠分得這麼清楚？
魚湯有香味了，大大小小的孩子早已拿好大碗準備著了。「扶富抓的魚是世上最好吃的魚！維娜煮的湯是世上最好喝的湯。」我們大聲誦著，扶富則是放下他的竹煙斗，低聲唸道：「謝謝海賜予平安。」維娜也跟著唸，而我們則只顧啜吸著帶著一些海水味的鮮甜。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我在三仙國小上課時，都是這樣，即使是到了五、六年級，四點半下課鐘一敲，我和幾個同村的立刻飛奔回家，把三仙台、石雨傘一下子就甩到身後，我可不願意錯過扶富的筏上岸的時間。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維娜會大老遠的叫我：「修兀，海的兒子回來了！」
我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海的兒子，但打從心裏喜歡聽維娜這樣的呼喚。可是，到新港國中讀書以後，我就難得再聽到這樣的叫喚了。國中生活對別人怎樣，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那三年真是昏天黑地。第一年的昏天黑地是我自找的；剛進教室，看到很多新面孔，我心裡緊張得很。法吠和古拉斯兩個好朋友都編在十一班，我卻在五班，我四下張望，卻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同學們群聚在一起聊天，沒有人注意我，我聽他們講話，國語很標準，該捲舌的時候都會捲得高高的；「你叫什麼名字？」前座的人忽然回過身來問我，他有一對細長的眼睛，薄薄的單眼皮，我差點跟他說，「我叫修兀。」可是我警覺的收了嘴，他看著我的衣服已自己唸了起來：「潘昌賢。」他看著我，我覺得他在研究我的雙眼皮、我的膚色、我的輪廓。上學的感覺真討厭，除了碰到法吠和古拉斯，我在學校都不說在家裡說的話，所以到現在好多詞都忘了。每天，我只盼著放學，我們三個人相約在三仙台下車，到海邊去喝啤酒，大聲說笑，有時候睡一覺才回家。很少在岸邊喝魚湯了；家裏換了塑膠筏，由烏阿瑪出海；扶富只偶而上山打打獵，我很想跟去，但也要等到假日，日子好沒趣。那一天，我們又到三仙台喝酒，酒後被海風一吹，有些暈，躺在鵝卵石上，通往三仙台的橋，像一條背脊發育不良的紅色長蟲，樣子有些滑稽。不是假日，這一帶幾乎沒有遊人，橋上卻有一男一女並肩走著，我們有些兒興致，開始說這是傳說中的男神、女神下凡約會，那個女神穿著牛仔褲，味道不太對，可是，有什麼關係？男神和女神手拉著手往我們這邊走來，法吠坐了起來，突然回過頭來，眼睛睜得好大，那女神突然鬆開拉著男神的手，加快了腳步；我一下清醒了，可是，來不及了，逃不掉了；她，是我的導師。
等待 彭樹君
關於等待，我的一個寫詩的朋友曾有這樣的解釋：
凡是善於等待的
都靜默佇立
這是他的一首詩裏的一句。由於年代久遠，整首詩我已淡忘殆盡，只有這兩行詩像跳躍於心湖水面的兩尾魚，在湮沒的記憶中鮮明歷歷。他大概是在形容一朵花｜｜我猜是金盞菊｜｜模擬含苞的花朵專心的等待著盛開，那含羞帶怯的柔弱姿態。其中深意，我相信自己能夠完全體會，因為我也是善於等待的；至於是不是靜默佇立，我很懷疑，那是一種本事，需要學習。
天雨時等待放晴，陽光過於氾濫時却又盼望一幕痛快淋漓的雨景，黑夜裏等待黎明，在今天嚮往明天，生活就是由這一連串的等待聯綴而成的。將等待自我的生活中抽離，我不知道還能剩下什麼，沒有了對往後的憧憬，也就等於放棄了一切的想望。能夠全心全意的等待，是一種過癮的享受，在想像裏預支可能擁有的快樂，那種歡喜是純淨的，不摻任何雜質，像舐著蛋糕上的糖霜，比蛋糕本身更清甜可口。
有時候，等待是一種強勢主題，君臨了生活，霸道的搖控一切喜怒哀樂。日子被簡化為只為了等待一封信、一通電話，等待一份似有若無的戀情轉化為透明清朗，毫無餘地的將自己的心情交給等待去決定，不僅悲慘，而且愚蠢，然而在怔忡焦躁中自有心慌意亂的甜蜜，所以心甘情願的傻子不乏其人。可是這樣失人心魂的等待畢竟不宜太久，若是長久下去，等待就會開成一朵朵長滿小尖牙齒的花，在心間任意攀爬嚙咬，肆無忌憚的擴張地盤，蔓衍成幽草蔽徑的荒野。
小時候等待過新年，那種痴心專情一如對待戀人，每天清晨起床，都十分殷勤的跑到客廳，爬上沙發扶手去撕牆上的日曆，恨不得一張張順手撕下去，也就把夾在中間這段多餘的日子撕了去。那種單純的孩子氣想望，如今想來不禁失笑。那時候等待的是新年來臨時必然會擁有的快樂，現在的我仍在等待，只是我並不知道所等待的是否真會來臨，日曆依然一天天的撕下去，但夢想也許早已在遠方擱淺。
日子平靜得像一望無際的沙灘，我盼望的却是海。能安於現況，需要成熟的生命智慧，年輕的我無法修習這門功課，儘管生活不起波瀾，却總也不能壓平心底的海潮。生活像一枚嚼得太久的橄欖，平淡寡味，徒留齒間酸澀而已，不時咬到自己的舌頭。我等待著某個驚天動地的巨變，以狂濤之勢襲捲一切，將我帶往天堂，或是謫入地獄。我厭倦了只能在沙灘上撿貝殻的日子，我要到大海上去感受狂風暴雨的襲擊，到無人島上探看天地間最原始的風景，可是從
雕刻山的人 張騰蛟
有人把一段象牙雕刻上一些人物和故事，有人在一個桃核上刻上一首詩，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農人，卻把一座山雕刻成一叠田畦，藝術品般，展覽在這片廣袤的原野上。凡是看到這個農人或是這座山的，都會湧起一陣欽羨。
我幾乎每次自這裏經過的時候，都會看到他，多少次，都是他一個人在那裏默默的工作。他以鋤頭和斧頭為工具，把山坡上的泥土，一層層的劈了開來，然後，攤平，一片片的山田便告誕生。
山野空曠，空曠得非常寂寞，他獨個兒守著這座山，無法預判他需要多少時間才可以把這座山刻完，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已經雕刻了多少日子、多少年月，看表情，連他自己也不去計算它，在他來說，工作就是生活，生活是沒有終止的。不過，單就雕刻這座山的這件事上，他一定是有其目標的，那就是，甚麼時候把山雕刻完成，工作才可以告一段落。看表情，他是不會輸給山的。
他默默的工作著，幾乎一天都不講一句話，事實上也沒有對象可以講話，不過，我想他還是在不斷的講著的，不同的是，不是用他的嘴巴來講，而是用他那顆純樸的心來講的，對山講，對地講，對腳下的泥土講，講他的決心。
山，也並不是容易馴服的，石塊，陡坡，坍方，在在都會對他構成威脅，可是，他並沒有屈服過。遇到石塊就把它挖出來，碰到陡坡就攤平它，有了坍方的時候，就重新把它砌起來。就這樣，山就輸給他了。他終於把這座山雕刻完成。像別人雕刻一段象牙或是一個桃核那樣。
這座山的背後就是我常常走過的公路，如今，我面對着這座被雕刻完成的山，面對着這層叠滿山的田畦，想到那個農人，他的形象，他的氣魄，不也像是一座山嗎！聽人家說，他算得上是一個富有的人家，並不是一個愁吃愁穿的鄉農，他把這座山雕刻成這個樣子，並不純然是為多收穫一些莊稼或是菓子甚麼的；主要的原因，是他喜歡憑他的幹勁來征服這座山。他的癖好之一，是不喜歡荒蕪，不管是田野還是山地。他是荒蕪的尅星，荒蕪的征服者。
照說，他的這種工作應該被稱之為﹁開墾﹂，可是我不，我認為把這兩個字用在他的身上太嫌粗糙，所以，我說他是一個﹁雕刻﹂山的人。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浮水明珠 吳晟
１、原本正在慢慢復甦的日月潭觀光事業，因桃芝颱風席捲南投縣造成大災難，再度冷卻下來。整個大日月潭風景區，即使是星期例假日也顯得冷冷清清，到了夜間更是一片靜寂。
黃昏的瀲豔褪去之後，黑夜的影子從湖心泛開，夜晚的節奏舒緩而沈靜，行走了一天，慵懶的感覺悄悄爬上身。
此刻居住湖畔最重要的事，也是唯一值得做的事，就是無所事事了。我默默坐在岸邊，寂靜才讓我﹁察覺﹂到從明湖下潭逆流而入日月潭的水，正在持續流回來。
第一波回流水從對岸的頭社進水口湧上來，往湖心、湖岸擴散。回流水整晚源源不絕，但除了安靜中聽見遠處汲水馬達悶聲哼哼，湖水水位的變化緩慢而持續。只有當第一波回流水湧上來時，頃刻間打破了湖面的靜態，形成半弧形的波狀漣漪，穿越湖面湧到我腳下的朝霧碼頭，激起微微的波浪，拍打湖岸與遊艇的船舷，發出幾聲劈啪輕響，一切又復歸靜寂了。
氣候已經逐漸轉涼，我面向湖泊坐在露台上。隱約一股蕭颯之氣，從湖心慢慢升起，朝著環湖的山林四散漫開。時序接近中秋，但雨後陰濕的夜晚，還是看不見星、望不到月，一片森黑。
一隻不眠的夜鷺在岸邊間歇發出嘎嘎叫聲，我不知道它是因為落單無處話孤寂，還是因為飢餓才沿水邊苦苦徘徊？沈沈寂寂的夜，只有湖對岸邵族人群居的德化社區，此刻正亮著一盞一盞燈火。我隔岸對望，燈光彷彿從山腰間一直懸垂到湖底，一道道不同色彩的金線柱，隨著湖面微波搖晃成顫動的曲線。
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撐著傘走訪過德化社，街道的商家生意零落，﹁伊達邵﹂社區內，不少邵族人群聚在災後建造的組合屋中，打點中秋慶典的行頭。有位長者正在屋外雕鑿獨木舟，幾個青年在搭棚架、綁紮鞦韆。擺盪的鞦韆在邵人的文化裡，象徵豐收季節小米隨風搖擺的景象。一位正在繡珠花的婦女，停下手中的針線，熱誠歡迎我在中秋節來參加邵族的新年慶典。
邵族社會自古敬拜月亮，中秋月明之日正是邵族人的新年佳節，到時候清濁不一、高昂低沈的杵音鏗鏗響起、﹁先生媽﹂會穿著豔紅的服飾，為每一家的公媽籃祈福，靜寂的湖畔將會因為邵族新年而熱閙起來。
我望著德化社的燈火，想像邵族婦女此刻還在燈光下，為即將到來的新年趕工繡珠花，靈巧的雙手，把色彩鮮豔的絲線與晶亮的花珠、流蘇，一絲絲、一顆顆串接起來，織成繽紛的錦繡。不停歇的動作彷彿祝禱的儀式，讓豐秋月明之夜搖曳生姿。
在流離飄搖的年代，一場保留傳統記憶的慶典，是一場凝聚族群情感的期待，就像包裹德化社的溫暖燈光一樣，在沈沈的暗夜裡，搖晃著微弱的光影深入湖心，與湖底古老的祖靈遙遙呼應，像風中僅剩的一縷清煙仍堅持不肯飄散。
２、德化社早期稱為卜吉社(barawbaw)，和多數台灣的地名一樣，也是因為國民黨政權擺出﹁德化夷民﹂的高姿態，才更名為﹁德化社﹂。座落日月潭畔的﹁德化社﹂現在已經正名為﹁伊達邵﹂，正式成為邵族人的群居社區。不斷變動的稱呼，正顯示了外來政治勢力更迭的歷史背景。
今天的邵族總人口數不到三百人，可說是世界上最袖珍的種族了。就像生態保育學者，必須盡全力來保育櫻花鉤吻鮭一樣，台灣的多族群社會，更有義務珍惜這個袖珍族群的文化命脈。
做邵族文化調查研究的鄧相揚，寫過一本︽邵族史篇︾，談到與邵族耆老訪談紀錄時，邵族耆老說：﹁從前邵族人口多得像嗡嗡飛舞的蜜蜂。﹂
原住民的語言，常常具有鮮活的自然意象，是最具原創力的詩歌。﹁嗡嗡飛舞的蜜蜂﹂，這樣的形容，讓我聯想到早年的邵族人，是安居水沙連地區的優勢族群。
這裡氣候溫和、水土濕潤、是富庶而廣闊的魚、米之鄉，正該是生命生生不息的好所在。只是外來勢力的侵擾，加上從所謂文明人帶來的疫病入侵，邵族人既沒有防範﹁奸邪欺詐﹂的能力，也缺乏對外來病原的免疫力。漢人搶佔土地的侵略行為，帶來衝突殺戮，流行疫病更導致幾近滅族的大災難。
根據考證，應該是天花病毒的瘟疫，像氾濫的惡靈，吞噬了多數族人的性命，倖存的生者為了避免感染，遷居逃竄、流離失所，零星散落水沙連區。一九三四年，日本政府開發日月潭水力發電系統，散居在大日月潭地區的邵族人，被迫集體遷居到卜吉社，成為現在的群落。
我有惑 簡媜
那感覺像捅了一窩虎頭蜂，從此被大大小小的﹁惑﹂螫得不成人形。
事情很簡單，說起來有點複雜。
雖然至今仍會背誦：﹁吾十又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這段孔老夫子嘉言錄，自己眼看也要揚步跨越四十門檻成為千禧年一枝花，偏偏不知怎地開始有惑。首先，覺得孔老夫子唬人，四十歲就能不惑，道行未免高了點兒。不過，古人壽短今人壽長，四十之數依﹁年齡匯率﹂兌換約值八十，換言之，今人活到八十若能不惑即是聖人。依這算法，現時的我尚未﹁弱冠﹂，血氣方剛乃是正常。
現代人一旦捱近四十邊兒，不僅有惑，還以惑養惑，惶惶然踏入中年叛逆期，造自己的反。在事業上靜極思動，跳槽、轉業或創業，成功者立即有財經雜誌專題報導，冠以﹁跨世紀接班人﹂或﹁大師﹂、﹁教父﹂、﹁天王﹂等狗項圈般的封號（不過，數位時代絕對是史無前例、具有﹁弒父情結﹂的時代，四十二歲的人只能給二十四歲的電腦鬼才當警衛）；失敗者，則不必贅言。感情上也不安靜，二度單身、汰舊換新或兼容並蓄，抽屜裡不乏﹁悔過書﹂或﹁離婚協議書﹂，最糟的是﹁驗傷單﹂。身體也開始鬧事，該軟不軟，該硬不硬，遂一夕之間從美食享樂者變成生機飲食的狂熱信徒。若無以上事例，則必然另有玄機，要不是年紀一大把才生個小孩（或又生一個）藉此注射﹁中年危機﹂疫苗，即是三更半夜忽地將紅塵看得半破，天一亮成為慈濟志工。
四十歲很麻煩，學問、修為固然有點積蓄，但那本錢只夠摸到上帝的腰圍，沒多大意思。年輕像一件薄薄的花襯衫，即使是惡寒天氣，也能招蜂引蝶把春天騙回來。四十歲不是，像穿著別人悶了兩個冬天沒洗的厚大衣，再怎麼談笑讌讌，就是有霉味。
我的惑是自找的，沒人惹我。先是兩隻眼睛覺得乾澀、灼熱，接著看什麼都不順眼了。原本清楚明白的事物，忽然變得面目模糊；昔日真金不換的道理，於今與破銅相類。我查遍各大醫院眼科，有看﹁白內障﹂、﹁青光眼﹂的，但沒有一位醫生的專業是治﹁不順眼﹂。這病發作時又不限眼睛，幾乎是全身不舒服，即使把門鎖得緊緊地，也覺得門後有一百隻虎頭蜂嚶嚶地等候。
趁我﹁順眼﹂時，記下數惑，那是最常讓我﹁不順眼﹂的過敏原。以供我輩｜｜﹁四十族﹂參考。說不定哪一天，可以找到順眼祕方。
１惑：肥軟工程
這是個軟綿綿的時代，這也是個肥滋滋的社會。是以，凡我﹁有錢男女﹂皆應慷慨解囊、揭竿而起，同心協力發動﹁肉體革命﹂，推翻滿清｜｜不，推翻﹁腦滿腸肥﹂的專制統治，以﹁勢﹂如破竹的戰鬥精神，從﹁根﹂救起，再造硬朗颯爽的新世紀！
所以，減肥藥是我們的青年導師，威而鋼乃民族救星。
我真不明白，時下的世間男女到底著了什麼魔道，怎麼一天到晚在肥軟兩項裡撒銀子下功夫？只要持遙控器朝電視快掃八、九十個頻道，就會被五花八門的減肥廣告與壯陽奇蹟逼得﹁鬢邊嚇嚇叫﹂。若加上報紙、雜誌常年刊載的，一天到晚塞入信箱的郵購目錄，我不免在瞬間陷入恍惚：不去減肥就像不孝，是有罪的………。
還好我立刻清醒，像刀子般銳利地看穿陷身於肥軟工程裡的男男女女不只把錢捧出去連腦袋也一併進貢了。運用理智是件寂寞且辛苦的事，不如盲從熱鬧。偏偏這社會活蹦亂跳到這節骨眼兒，似乎不鼓勵理性，不鼓勵知識，不鼓勵多元價值與獨立思考，不鼓勵內在追求，不鼓勵做自己的主人，只鼓勵一窩蜂成為時尚潮流的奴僕。
可怕的是沒完沒了。舉例說，若妳真的奉天承運在腰腹、腿側有點贅肉，﹁他們﹂要妳減肥。若妳果真瘦了，他們說妳身材比例不勻稱，臀部太大走在路上妨礙交通，必須塑身。妳只好躺在那兒麵糰似地讓人揑揉搥打，好不容易把比例弄對了。接著他們嫌妳胸部太小，得豐一豐，要不然無法提振辦公室士氣。好吧，套句股票族行話，棄﹁微星﹂改投﹁華碩﹂，信用卡拿去刷吧，果然從A罩杯﹁產業升級﹂到D，成為男人無法一手掌握的女人。還不夠，他們又說妳皮膚不好，T字帶會出油兩頰又乾乾的，必須做臉護膚。等妳不擇手段把膚質照顧好了，他們說妳不夠白。﹁你知道我每天花多少時間讓自己白皙無瑕嗎？
噶瑪蘭意象 林時雨
噶瑪蘭！我的原生之地。
可以從山巔之間來去，白天與雲很接近，充滿綠意的潔淨，雖然起伏彎曲不定，感覺像似人生的旅程。夜裏有霧盤據，蜿蜒繚繞，沿著山尖和路，敍述美麗的傳說和故事。
可以從海濱之間來去，與水親近，時而溫馴寧靜，時而澎湃洶湧，常在不經意間，激起白色的結晶，亮出一道道的光影，予人許多生命的啟示。夜晚，在特別濃鬱的黑暗稜線上，總會招來許多星星的睥睨，像一盞盞智慧的燈。
不管山巔海濱，不論白天夜晚，更無視於平坦或曲折，總在這條回家的路上，來來去去，唯恐母親過於惦記。
龜山島，一座生靈的象徵。
不曉得台灣，就去看龜山島！那是一幅美的縮影。許多人看過，許多人寫過，許多人描繪過，但總不及我心底的感受，她活烙在我的胸膛，沒有一點污染。
小島不小，也有歷史的時代，見證了什麼叫做無可奈何，什麼叫做橫行霸道。朝代更替，她依舊凜然屹立，從不迴避一陣陣的淒風苦雨。
你哭、你笑、你長嘯，她默默無語跟隨你，只怕你不覺醒！﹁也請你放心，我死也不叛離；因為海洋是我的大地﹂。她時時刻刻的，聲嘶力竭的表白心跡，你聽見嗎？
龜山島，是無懼於苦難的座標，亦是生命傳承的意象。
她，屬於台灣噶瑪蘭，不屬於軍方，請快還她原始的面貌，不要把一切的斑爛都框上鐵絲網。
雨，天地幻化的精靈，永世不斷的昇華輪迴。
風從海面襲來，輕撫蘭陽平原的作物，一如跳躍的音符，撩人遐思。雨從山腳開始飄落，追趕，一路滴答而過，在偌大的舞台上，交織成景。
由湛藍而蒼茫，由翠綠而盪漾，距離不在路的長短，在於景緻的漸層移換。
島之東北，雨水的故鄉，一個自然揮灑而成的田園。過客說：﹁好利的雨水！﹂然後就使命的愴惶逃離。遊子說：﹁討厭！﹂卻是出自於臍帶的懷念。辛勤的子民在雨裏休憩，凝視水中的自己，百感交集，感嘆這塊生死依戀的土地，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相互的疼惜。
雨像白色的蓮花，一朵朵、一瓣瓣，翩然而降，降在田裏，降在園裏，降在山裏，不分肥沃或貧瘠。多少人懂得這道理？
行過蘇花公路，才知棧山航海的情境，才知山高水長的意境，才知開山闢地的精神和毅力。反觀自己如何比擬呢？
現代叢林，仿若迷障，冷然悍立，形塑而出的儘是蒼白與貧乏，忘了本是濃情的記憶，臉上的憂鬱是異化的特質，絕口不提小時候的故事，許是真的把它忘記。根在哪裏？
歉然的，用走的回去也算是個壯舉，其實是想贖回幾個歷史遺下的腳印，並以朝拜原始的虔誠，尋訪一條古老的獵徑，當做成人英雄的考驗。
有人說它是最危險的路，亦有人說它是最難走的路，只因沿途都有精彩的創作，壯麗有之，驚險處處，碧波萬頃，峭壁高聳，怒濤拍岸，山脈連綿………，一切都以真實呈現，一種不假思索的原生風貌，目觸霎那驚心而起的躍動，抖落一身執意矇蔽的灰垢。
醒悟之後，才覺得定義與詮釋是多餘的。回到開始，才知誤入歧途。這又是誰的錯？
太平山，對山而言，它有過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只因它深沈不語，人們就把過氣鑿繪許多非凡的事蹟，代表說聲：﹁對不起！﹂
以張牙舞爪的銳利，襲擊兩千年的巨木，以到時的響聲，搖晃的撕裂了一幅自然典藏的藝術，密密麻麻的枝葉霎時滿天飛舞，作個最後的巡禮，沒有哭聲的終極儀式。
夜晚山上無燈，濕氣露重，群山寂寥，伐木人也寂寥，層層疊疊，無邊無際，寬廣深縱，無從訴說的初斧之痛，長長的，二千年。
諸如，水邊的阿第麗娜…… 許悔之
預言
在先知的預言裏沒有人會成為先知。
這是一個笑話，較諸﹁唯一的真理是：﹃這個世界沒有真理﹄或者上下文不清的﹃真的，不是真的﹄同樣令人發笑，﹂
也令人感到悲哀。
原因在於那個逗點（，）它分離了上下文，然而我們知道換了句讀，情境就會改變；而大部分時光中，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深夜，向部隊請假，坐計程車到淡水；和w坐在空蕩蕩的室內，一個不知名的女子走來，坐在鋼琴前彈奏，諸如﹁水邊的阿第麗娜﹂………
然後她走了。（也許室內燈光太暗）
兩年前，HL來信：﹁午夜，面對偌大的屋子彈箏，常被回音嚇得住手。﹂
是的，一個人最大的恐懼在於不知自己為何恐懼。
我必須承認，那很慾望。
面對恐懼時，我總希望將它們挖出，用陽光曝曬；然而它們總躲藏在最隱密的角落，不輕易為我所知覺，那是一種慾（欲？）望，我們總是希望能為自己的﹁恐懼﹂找一個所在。
一如我們追索﹁知識﹂，潛意識裏又鄙棄知識。喜歡權力，於是反智，毛澤東是個絕佳的例子。
緣由我們的恐懼。非命定；︽淮南子．覽冥︾：﹁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千萬不要去刺探祕密，讓祕密自己被自己揭露。
所謂預言，不能也不會在預言之前就被陳述。
先有鷄？還是先有蛋？
知識供應specise beings權力，也瓦解毀壞他們最精緻的知覺，比方，詩，各種陳述論評終歸空言。
往往當我們擁有別人所認可的知識時，多麼如同某位社會主義者一朝貪享資本社會的物資，而背棄了舊日所服膺的信念。
不好笑。利用知識使用暴力的合法性，始終被我們所默許。
而，我們又不能絕聖棄智。
結論，………
反智？
意思是說我們不能棄絕智識或者說我們覺察了智識的假面權威或者說我們都是………
或者我們去睡覺。
原詩
孤獨的意思是：曾經擁有很多很多的快樂。
這是一個命題，請你絕對必須相信，﹁原詩﹂只是一個虛擬的語詞，頗能滿足現階段的我對﹁詩﹂｜｜的惶惑。
規律的軍中生活，疏於面對自己，所以我停頓了（幾乎全部地）創作，也很少思考﹁生命﹂。
因為﹁生命﹂這個語詞過於龐大複雜。
談詩吧。先前我總迷信那是創作者在意象與音節的夾擊裏勾勒地圖的壯舉，逐漸，那似乎無關宏旨，總之老僧與山水之間的關係是很曖昧模糊的。
﹁近取諸身﹂是一項表達的通則。人總是先從認識自己開始，卻又最不瞭解自己。一個八歲大的小孩曾對我說：﹁我不快樂，我的不快樂這麼大，像這個房子一樣大。﹂（他還不會使用﹁憂鬱﹂這個詞）﹁房子﹂，海德格稱language為”the House of Being”，而從這個屋舍到另一個屋舍的溝通是不可能的………人是否生而必帶著誤解？八歲小孩眼神裏獨特的不快樂，是我們不能瞭解的事。
可能，離我們最遠的屋舍，永遠是最安全最隱密的。
我還在練習。
防風林 許達然
海沙土上我們曾默默生長，一起活得很有意義。意義是我們看風而不遮景｜｜我們綠在景裡，吃定土自然就不怕風吹了。
我們可不是閒站著的。天天吹風看海雖不寂寞卻單調。浪，從古到今翻筋斗都不認輸，雖然沖得再高都滾下來，但一烏陰就又洶湧，簡直要上去刷洗沈悶的雲。一大早海還眨眼睛浪就滔滔不絕，擾得日光都不平靜。即使在夜晚，也暗打呼，我們面對著上下失眠的星月惺忪昏睡。醒來，仍是暄曄的浪濤與緘默的沙灘。
沙灘文靜地和粗獷的海淨些什麼，我們看不懂。反正荒涼整冬後，鳥就和春風一起來散步。大大小小，過境的，迷失的，不願隨船飛的，覓食的；白翼，黑翼，紅嘴黃嘴，短腳長腿；邊走邊跳，也啄也叫，婉轉彷彿向沙訴說海上的故事。然而自從黑脊鷗沾了從海上飄到灘上的油漬，小燕鷗吃了死魚而倒斃後，海鳥就不再和春風一起講故事了。最嚇死鳥的其實是人。
人偶爾來透透氣，看灘的風光與海的風韻；有的還向我們抒情，甚至和風談天。那些風流，我們可不了解；但偶然看見一些在附近建一座大房子的工人互相追逐，風追他們，追不著他們的影子，就湮沒他們的腳印。記得一對中年農人踱來我們的影子上，看不出那些追逐的風趣，卻聽到工人的風涼話。記得一對老人踉蹌來看我們，風吹得我們瑟瑟響，他們皮皮顫以為我們也發抖。記得一個小男孩攙著一個老婦蹣跚而來，老婦看海，小孩看老婦眼眸內的海。海無節奏跳著，風有勁撞著，彷彿要把他倆撞倒才肯停息。小男孩緊緊扶住老婦，老婦緊緊依著我們，我們聽見她在冷風裡溫習過去，喃喃絮語：浪太多了，怪不得看不見故鄉。記得一個年輕人躑躅而來，眼睛比海還湛還深邃，但聽他說要去抱海，後來就沒再看到他了。希望他不是被海抱去，希望他航行的洋不是別國的海。記得幾個年輕人跳躍著來看我們看沙灘看海。我們看到他們有我們的豁達，沙灘的冷靜，與海的激情；我們聽到他們向大海挑戰，顯得很偉大的樣子，彷彿他們的胸膛是沙灘，不怕浪濤拍打。然而自從那次看到他們向前去打浪後就沒看見他們再來，大概他們都離開家鄉了。
沙灘旁是草埔，默默舖著養活它們的土，默默綠，默默黃；默默纖柔，默默強靱。默默被牛吃後又默默長出。牛顯然是從外國運來的，一大早給人擠奶後，整天不工作就閒蕩，害得小牛有時驚亂踏著草找。找到母親後，小牛吃奶時跪著，跪在默默養活牠們的草上。
草埔旁是田地｜｜那最美麗的景致。要耕耘這景致，農人用機器先把土整得很慘，然後熟練地插秧；灌溉，然後長苗；再灌溉，然後成禾。把田澆綠，從我們隙間溜過的沙怎樣侮辱也不褪色。再灌溉，然後長出稻穗，然後稻草笑了，農夫笑了，從我們隙間溜過的風怎樣搖撼都不倒下。然後收穫。
然後我們看到農夫又用機器把土整得很慘。
慘了。我們終於知道那座大建築，白白伸出的圓長怪物是做什麼用的：冒煙。煙據說有科學的名字，裊裊飄蕩著油垢硫磺氣味。從此日子彷彿陰霾，再也不開朗了。恍惚夢幻的迷濛竟是很真實的臭霧，使一向無所謂的天空都迷糊，一向都有耐力的我們開始發昏。田，漸漸發。農夫感到惶恐，仍灌溉，但秧田仍乾枯。他們繼續灌溉，秧苗繼續衰萎。我們矇矓看到農夫凝視那些他們嗅不懂的怪氣而嘆氣喘氣。他們冒火去陳情，但煙繼續自在冒著。我們矇矓看到農夫憤憤踢土。土，他們幾代承繼苦命的掌紋翻了一百多年，翻到這般田地；他們似乎不願再翻了。從前他們認為農田是好土，現在他們覺得自己好土！未老邁就彷彿佝僂，走路步步向泥土鞠躬。他們受得了苦卻受不了臭氣。我們矇矓看到倔強的他們氣餒了，甚至悵悵離去。奈何我們是樹，跑不了，繼續站著。
然而我們的生命已呆滯了。我們曾在風雨中成熟，颱風抬不走；在散沙上挺拔，鹽分鹹不死。奈何過去我們積蓄的堅忍竟受不了這樣迷濛的現在。我們木麻黃從不麻木，却遭到科學廢氣的折磨，逼迫我們麻木而黃。我們曾是會生長的籬笆，但現在什麼都不如；因為我們已枯。
動物們的故事│生物小說 王家祥
灰面鷲
生存原來這麼不容易，又這麼巨大。
如果一生安安穩穩地老死在家鄉，
每天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而飛行捕食，好無趣呢！
灰面鷲天生是強者，是浪漫旳冒險者，也是勇於生存的鷲鷹。
起風了
有狼群遊竄在灰濛大地，快速朝日落移動。草原閃動金黃的魅惑，肥厚而即將死去。所有的生物皆忙著避棲，九月末，秋日的氣息將被繼踵而至的大雪淹沒。
高空中，強風嘯號，天色蒼茫。你是一隻曳遊的灰面鷲，年輕而孤獨。不穩的氣流，迫使你必須小心身體的平衡，隨時感覺氣流的變化，順從風才能操御風。你飛得很好，湖泊、森林、礫原、草甸上任何動靜，你皆一目了然。也許你可以抓到一隻野鼠，或一頭灰兔。你正急著飽餐，儲藏即將遠行的能量。不斷有同伴呼喚你，九月末，是該集結動身的時候了，你將首度參加群飛的行列，往南直下，前往溫暖的土地。據說那兒的氣候，冬季裏依舊溫暖，河水不結冰，森林中食物豐富。
一隻草原松雞在櫟林叢中閃動鮮燦的羽色，僅只是一下，稍縱即逝，卻逃不過你銳利的眼光。你精準地鎖定牠的位置，俯衝而下，滑過稀疏的樹林間。牠不動，牠認為這是牠最好的偽裝潛伏。如果牠早一步在你發現牠之前就這麼做，準錯不了。而你已在高空中得知牠潛藏的樹叢。雖然你看不見牠了，但你直往那座樹叢中衝去；最後一刻，牠終於沈不住氣，想展翅逃脫你的攫取………
大寒
地面結霜的情形逐日嚴重。
霜凍之後，大雪紛飛的時節即要降臨了。你不知道這林子裏突然冷冷清清。相信私底下仍有小動物們在暗處忙碌，但牠們小心地不讓你發現。當牠們吃飽今年秋季最後的一餐，馬上就要入睡了。這當兒，安全的窩巢已堆滿了松果、粟實，預防在長睡途中偶爾甦醒之際，解決飢餓。
雪兔是不會長眠的，牠們在雪地裏四處挖掘地底下的草根，艱困地捱度冬天。吃飽了，就昏睡到下一次飢餓的到來。雪地裏偶爾閃見純白的身影，以及零亂的脚跡，但牠們讓銀狐和狼吃都不夠。
飛蟲皆已結束一季的生命，銷聲匿跡，你實在無法理解，牠們為何在秋季末完全死絕，無影無踪。
﹁飛蟲們會回來！完成受精的卵，躲藏在大雪之下，生命仍然強韌，明年春天，解凍之後，牠們就醒了。﹂一隻年老的灰面鷲這樣告訴你。
你終於明白，灰面鷲不得不因飛蟲的消失而往南飛，牠們正是你的主要食物。冬季，大蝗死了，甲蟲絕跡，你也無法在這裏活下去。牠們死了，你必得走，牠們在春季復生，你才能回來。
鳥類最早離開林子，早在秋季中旬，鳥聲就逐漸稀少，一批批集結啟程飛離。湖面上的鴨群和雁群還未走，牠們會等到湖水表面開始結一層冰吧。
﹁第一場大雪之後，卾倫春獵人就要群集出動獵麋了。﹂你心想。你曾經看見二騎獵人和馬，小步奔馳於金黃野原中。獵人身上裹著皮衣，馬矮壯而多毛。他們與你身份相同。狩獵者，神祕且嚴肅。傳說他們從不濫殺多取，不射殺懷孕、或者正哺育幼兒的母鹿及小鹿。槍法奇準，只讓獵物一槍斃命，不致遭受太大痛苦。而且割取獵物毛皮，肢解之前，必先跪下為牠禱念升天。
卾倫春獵人尊敬萬物生命，狩獵有一定季節，則是這片巨曠的土地上，眾所皆知之事。你知道唯有遵循如此的智慧，獵物才會源源不停地繁衍，不致滅絕殆盡。
﹁古諾，就叫你古諾好了。灰面鷲是天生的狩獵者，和所有的鷹類相同，你必須維護獵者的尊嚴。﹂教導者皮雅卡對你說。
牠是一隻技巧成熟，經驗豐富的灰面鷲。當聚集開始，皮雅卡認識了你，為你取名古諾。自從你離開父母，獨立生活，這是第一次正式交上同族的朋友，並且在群體之中獲得承認與名號。
古諾隷屬於經驗不足的小鷹群。一隻又一隻灰面鷲及時加入編隊的行列，靜靜地棲息於林子各處，等待起飛。牠們從各處山林飛來聚集，因為這裏有一位皮雅卡，領導者皮雅卡。
想起美麗島 林文義
１
陰霾的北海岸，灰茫茫的遠方若有似無的船影，公路蜿蜒的迂迴而行，左去淡水，右往基隆；而我所置身的地方，是個香火鼎盛的廟，他們叫它是：十八王公。
海風挾帶著濕濡的雨意，髮在風中吹得一片零亂。幾個老婦人追趕著緩緩停下的車輛，推銷一袋三十塊錢的金紙、香束．．．．．．廟裡擠滿朝拜的善男信女，白鐵欄杆包圍著一座用瓷磚砌成的墓陵，一隻銅鑄的狼犬守在墓前，成為被人們膜拜的神祇。
這是一個沒有真理，沒有先知，不確定的年代。人們只有依靠著香火嬝繞，一臉燻黑的神像，或是十字架或是蓮座上慈顏垂目的觀世音。或是猛烈的尋歡作樂，酒液、肉體、激情的政治活動．．．．．．這個時代，大家在想些什麼？的確，誰也難以揣測誰在想些什麼？大家都戴著一張面具，說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我看到圈狀帶刺的鐵絲網，還通著強烈、足以致命的高壓電，就纏繞在很長很長的高牆頂端。核能發電廠，就在十八王公廟的左側，巨大的排水道轟轟然飽滿而奔騰的反應爐冷卻水，帶著詭異而驚心的泡沫直瀉入海。鐵蒺藜拒馬橫在電廠的門前，守衛室鋁窗裡是一張充滿敵意以及不信任的肅殺之臉，像廠區內那片灰暗而猙獰的建築。
帶著泡沫的冷卻水，有沒有帶著強烈的輻射污染？我不知道，電力公司的核能專家知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說。我想及專家學者在電視新聞裡，振振有詞的｜｜核能發電是專門科技，不懂得核能的人請不要妄加評論。專門科技一再的故障、跳脫，卻讓我們這些不懂得核能的人為之心驚膽寒｜｜蘇聯車諾比核能電廠的例子，怎麼說？
少年仔，買一包土豆。少年仔，算你六包一百就好，天要暗了，我要收攤轉返，給阿巴桑買土豆啦。
瘦稜稜、淺褐色的花生擠在塑膠袋裡，上面印著紅字，寫著﹁十八王公﹂字樣。我抬起頭來，與一雙疲憊、焦慮的眼睛相對｜｜給阿巴桑買土豆啦。斗笠覆著紅花包巾，包巾下是一臉皺紋的老婦人。我接過了花生，遞了錢過去｜｜十八王公保庇你。滄桑的笑意，老婦人轉身走了。
十八王公保庇你．．．．．．。我忽然覺得，這真是一種極大的反諷。如何保庇我？十八王公就與核能電廠比鄰而居，它能保庇自己嗎？轉過頭去，看到香火鼎盛的廟，幾輛中南部來的遊覽車正下著魚貫的遊客，一大群婦人又追逐了過去．．．．．．。巨大、猙獰的核能電廠冷冷的站在那裡，十八王公廟任它香火再鼎盛，與核能電廠相形之下，卑微得可憐。
有些冷，吹起強勁的海風，波濤猛烈拍擊了過來，一個年輕男子拿著相機，直朝著排水道按快門，他要用映象證明什麼？那些充滿異樣泡沫的冷卻水排到外海，魚族們會有什麼感覺呢？它們無礙嗎？或者會試圖遠離這片海岸，如果北海岸沒有魚族繁衍，依海為生的漁人們怎麼辦？
我的視野沿著更遠的海岸旅行。再過去幾里，核能二廠就在那裡，再過去可以看到基隆港外的火力發電廠，那幾根紅白相間的巨大煙囟；再過去是往東北海岸，澳底火力發電廠，再往宜蘭的方向就是鹽寮。他們處心積慮，要在鹽寮蓋第四座核能發電廠。
２
ILHA FORMOSAS！（啊！美麗之島）
一五四五年，葡萄牙船長站在艦橋上，驚見蔚藍無邊的太平洋上，一座狹長如番薯的綠色島嶼，高聳蒼翠入雲的山脈、白色平蕪的灘岸、大王椰子、檳榔樹在風中婆娑搖曳，不禁驚嘆的喊了出來。
我從Dunqul-Savi來 霍斯陸曼•伐伐
南投縣信義鄉的布農族部落流傳著一則古老神祕的傳說：
在大地開始之後，一個高大、強壯的女巨人經常悠遊在這塊被眾神祝福的土地上，女巨人生性內向，經常以沈默面對每一個到來的歲月；期間，女巨人無意中會為心中那一份深沈的孤寂而嘆息；每一次的嘆息都化成濃濃的白霧，濕潤了附近的大地。千百年的嘆息讓附近的大地生長出各式各樣的樹木，巨樹之間冒出了許許多多精巧的花草，不時在濃霧中綻放出屬於自己的花蕾，大大小小的動物也在花香的引誘之下，興奮的在山林之間追逐嬉戲，讓沈默的大地透露著令人驚艷的生命律動來。
宇宙的歲月隨著四季的腳步，在山林之間奔馳，忽冷忽熱的心情，讓山林的臉色一會兒綠、一會兒紅。每次女巨人看著山林千變萬化的臉龐時，心中的喜樂總夾雜著一股說不出的缺憾。有一天，女巨人坐在最高的山巔之上，居高臨下的靜觀遠方的山林景緻。身旁有顆年歲久遠的Banil，看著女巨人冰冷落寞的表情，好心的對她說：﹁Bunun，今天的天空藍得特別深，就連白雲都銀亮的具有立體感。妳的臉為什麼卻佈滿了哀傷的表情呢？﹂
﹁唉，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每次看到熱鬧的景象，我的心情卻像掉進黑裡最黑的山谷，那種又黑又孤單的感覺讓我無法承受。﹂
﹁你應該有個同伴與你一起生活，一個長相跟你一模一樣的同伴。﹂Banil老樹關心的說著。
﹁我的形象和身體是您所賞賜的，這種福氣讓我成為大地唯一的Bunun。不過，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我孤獨的生活在這塊被眾神靈祝福的土地之上？﹂
﹁………﹂Banil老樹看著女巨人悲戚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跟著陷入長長的沈默。
幾天之後，女巨人依然一動也不動坐在山巔之上，女巨人的身體被冷冽的山風凍得十分僵硬，女巨人並沒有離開的意思，雙腿一伸，長嘆一聲之後，閉上雙眼彷彿進入永遠的夢境之中，很久很久之後，女巨人始終坐在山巔之上，遠遠望去就像一座高聳入天、千尺斷崖的山峰，女巨人伸出去的雙腳也開始起了變化，左腳的大拇趾變成了現在的Asan-Bukun，右腳的大拇趾變成了現在的Asan-banuad。一段歲月之後，這兩座大山出現了許多和女巨人形象一模一樣的Bunun，並且像蔓藤般的佈滿了整個山林。後來出現在郡大山的族人就成了Is-bubukun的祖先；而出現在巒大山的族人就成了Take-banuad的祖先。
一直到現在，台灣布農族人一直相信：他們都是從女巨人的腳拇趾衍生出來的民族，玉山主峰則是他們的母親｜｜女巨人永遠的化身。
Dunqul-Savi是玉山主峰在布農族語中的稱謂。Dunqul是指形象最雄偉、最接近Dihanin的山巔；由於女巨人是女性，因此布農族人特別將玉山主峰的族語稱謂加上高貴的女性名字｜｜Savi。這也透露出布農族的先人始終相信天地萬物都是尊貴且具有靈性的。它們和人類一樣，擁有著相同的喜、怒、哀、樂，更是眾神靈最寶貝的生命精靈。
古老久遠的歲月中，女巨人的身上飄滿了許多屬於布農族人的舞姿。在女巨人的呵護下，布農族人的生命精靈從軟弱轉為堅強；在她的關愛下，族人在黑暗中停止哭泣；在她的指引下，族人未曾迷失；女巨人的扶持下，族人不曾在挫折中嘆息。每一個布農族人的心中都清楚的知道：與女巨人親密的歲月裡，布農族人曾經在眾神面前，將神聖的生命表演的完美無缺，並以Bunun之名，贏得了﹁高山縱橫者﹂及﹁中央山脈守護神﹂的美譽。
在能力強大的母親的帶領下，布農族人堅定的維持了千年不變的部落生活；為了尋找新獵場及肥沃的耕地，族人曾經以強大的精靈力量和得自母親的智慧，成功的走過最綠的草原、越過最冰的霜雪；為了生存，族人以隆重的祭典儀式向母親祈求保佑；為了尊嚴，族人不惜與入侵家園的敵族展開激烈的戰鬥；為了食物，族人以Dunqul-Savi（玉山主峰）之名，毫不畏懼地與凶禽猛獸廝殺。
那是母子相依相存的歲月呵！
二○○二年十一月某日，我第一次站在海拔三九五二公尺的玉山主峰，除了驚艷於台灣百岳之美外，一種君臨天下，俯瞰大地萬物的感覺卻讓我無所適從。畢竟在族人的傳統觀念中，人類豈能也不能在大自然之中稱大？遠方層層疊疊的山巒，在冷色的山嵐中模糊的像一條條健壯的樹根，躦向眼睛到不了的深處。
薛西弗斯的石頭 凌拂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癡︾中娜斯塔霞死了，只剩下蒼蠅沒有走，在她身上飛。
﹁光亮的髮鐲繞在骨上。﹂是鄧恩有名的詩句。
張愛玲說生命像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蚤子。
………
諸此，人生景象夠寫實了，富麗華美與枯朽悲憐同在，生命總在骨瘦如柴的手臂上緩緩推移著晶玉翡翠的綠玉鐲子。所以，你享受，你也要付出。老子說長短相形，高下相傾，前後相隨………一切都是相對的參差比較，因為你快樂所以你也憂愁；因為你獲得所以你也失去；因為你青春所以你也必衰危………。很公平的，一切都如影隨形，窮人為一餐愁，富人為宴會的細節不夠周到而難受。生命在欠缺時受渴求的苦，得到時受怕失去的苦，失去時又受痛心的苦。心是一個沒有刻痕的天平，但是精微細密，時刻在無形間起伏計量，因為如此，所以生命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掙扎。
希臘神話裏薛西弗斯慘遭天譴，被罰永無休止地推一塊大石上山。沒有一種比徒勞無功毫無指望的苦役更為可怕的刑罰了。人人都未必是薛西弗斯，但是人人都有一塊薛西弗斯的石頭，生命是無盡的反覆，薛西弗斯桀驁不馴，但是他明白自己的悲慘狀態，肩上的巨石，他思量著自己的境況。荷馬稱薛西弗斯為智慮明達的凡人，薛西弗斯最後的勝利是因為他徹底認識和面對了自己的命運，戰勝巨石，他不再逃走，生命的苦感如影隨形，但是一旦面對，再沈重的事實，再大的苦難也破碎無存。
通往幸福要經過一條非常狹窄的險徑，憂鬱愁壑常在，生命有許多快樂，但生命的出口都是在窘迫與創楚中找尋出來的。鬱卒的時候假裝精神抖擻，提昇一下也好，阿Q一下也好，無論如何都不留到隔夜。卡繆說，蔑視能克服任何命運。蔑視與面對是最好的突圍方式。
巨石仍在滾動，面對生命每個人的肩上也都有一塊那樣超負荷的巨石，無人倖免。但是如何推，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則由自己創造。視破荒謬，一切沈寂的喜悅皆源發於此。笛子滿身都是洞孔，但是它可以吹出那樣好聽的歌。沒有無陰影的太陽，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夜晚。
撞見母親的背影 王盛弘
常常不期然地，我在這座城市撞見母親的背影。早上上班騎車經過延平北路，等紅燈時，身後傳來噗噗噗的聲響，溫吞、遲緩，獨立於這個匆促雜遝的城市節奏；隨著逐漸逼近的聲響而來的，一輛摩托車在我身邊停下，騎車的是名中年婦人，冬日陽光照在她身上，為她鑲一黃金色光彩的茸茸輪廓。車子後座坐著一個男孩，手中提著一隻鼓漲的行李袋，沈甸甸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浮現，他的臉上有幾顆青春痘如吃了春雨春陽的種子，蓄勢待發。那中年女人回過頭去對男孩說了些話，聲音淹埋於人聲車聲中，男孩點點頭，並且比比號誌燈提醒她綠燈亮了。
我撞見了母親的殷切與不捨。
在故宮路邊的小吃攤用午餐時，那掌廚的婦人比盤中的菜蔬米飯更吸引我的眼光。她一手執鍋一手握鏟，熱過油後端起生肉往鍋底一傾，瞬間冒起濃稠白煙，婦人本能地將臉一側，順手抄起一瓶醬油，瓶子一俯一仰後，歸隊，鹽巴和味精馬上趕來，米酒頭在拇指鬆開的那剎那，自玻璃瓶中流洩而出，﹁水閥﹂隨即閤上，忽地一團火焰自鍋上竄升，映得婦人的臉頰瑰麗華美，如貼了金箔的媽祖婆。她從容地拿鍋蓋一罩，火團熄滅，金箔殘褪，現出了燻得黧黑的面貌，清亮的汗珠冒在額頭，水珠逐漸凝聚成河流，依隨皺紋橫生的溝渠氾濫而下，便與衣衫上的汗漬融成一片汪洋。她無暇擦拭。一道菜上桌後又忙下一道菜，連四方流竄的北風也拿她背脊上的汗水沒辦法。
我撞見了母親勞作時的專注與捨命。
趁著用過晚餐，還未開始加班的空檔，我到中正路上一家理髮廳剪頭髮。一進門，師傅隨口便問吃過了沒。客套話顯然是要留給生面孔的，對於我這樣一個老顧客，擁有家常自在的問候的權利。洗髮前她徒手試了試水溫，接著，隨著水柱有韻律地為我按摩，有股香味在空氣中瀰漫，溫馨、暖和，是洗髮精？或是噴灑於毛巾的香水？不，都不是。這味道讓我有安全感，讓我舒服得想睡覺。沖過了清水，她用毛巾擦乾我的頭髮，又幫我擦擦臉，隨口問最近工作忙嗎。我點點頭。她轉身走到我背後，放輕鬆！她說。便在我的背脊上抓抓捏捏，嗯，她要開始說話了，我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可是我喜歡聽，尖起耳朵聽她重複對我說過了許多次的話：一個人在外，要懂得照顧自己，該吃的該用的，不要吝嗇………
早上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母親轉頭對孩子說的，必然也就是這些了，我的母親也是這樣說，她還說有空要常回家，家裡不缺什麼，不要多操煩。然後似乎想再說些什麼，冒出口的卻還是那句要常回家啊。語氣清淡，淹埋於人聲車聲的嘈雜中，但一句句我都聽得真確。我開口了，你，我想說您辛苦了，一開口卻變成你先回去吧，車子就來了。她點點頭，噗噗噗的聲音重又響起，車子漸行漸遠。
車子走遠了，母親的身影卻還在眼前，我提著沈甸甸的行李，坐在候車室裡，看見的都是母親的身影，裁縫時的溫藹、勞作時的強悍、烹煮三餐時的自在。一遇熱便汗流浹背的母親，身影常是濕答答的如淋了雨，廉價的衣服黏著身軀，但她無暇顧及這些，她想的是稻子剛收穫，請不起工人，三伏天裡她便走進田地，一彎腰一起身，背上扛著一隻麻布袋，結結實實裝滿了稻穀的麻布袋，每一步伐，大地便留下踏實的腳印，汗水自額頭滲透眉毛，酸得眼睛水汪汪，她猛搖一搖頭，日光下激起一顆顆透明璀璨如珠寶的水滴，美麗如浪漫主義的濃重油彩，卻掩蓋不住寫實主義的一筆素描；她走了一趟又一趟，村裡的女人都誇她，男人卻不敢多言，只是趕著自己的步伐，以維護虛幻的男性自尊。晚上回到家，我還纏著她，阿母，幫我洗頭髮。
書海微瀾 林雙不
曾經有一個學生，在週記簿裏稱呼我﹁五書先生﹂，並解釋﹁五書﹂就是教書、讀書、寫書、譯書和評書。
假如心靈似海，書的種種或許正是時起時伏的海上波瀾吧？至少，對於我來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女兒子寧喜歡玩書，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黃鶴總是抱怨我不關心女兒，她說女兒有許許多多的言談舉止，我都一無所知；她說我不夠資格做一個理想的父親。這樣的論調我抗議，太不公平了。對於自己的獨生掌珠，我自認關心得無微不至，將近三年來，我時刻自省，有沒有盡到人父的責任，將近三年來，我在這方面很少對自己不滿意。可是，我同時也不能否認，許多時刻許多事情又都證實了黃鶴的說法，比方說，關於女兒玩書的這個舉動。
真正在意或真正注意女兒玩書是前兩天的事，因為女兒把一本︹唐詩三百首︺的封面整個撕下來了。我一向愛書如命，大概是六○年代中期以後吧，我漸漸養成這樣一個習慣：看書之前，先用肥皂把手洗乾淨｜｜天曉得，經常我連洗澡也懶得用肥皂。然後把書平攤在書桌上看，翻動時一板一眼，當然不要說隨便折損了。有些線裝的小冊子，比如說六○年代文星書店出版的叢刊，捲成一個圓筒躺在床上看最舒服了，我卻不忍心這樣做，唯一的原因是，怕把書捲壞了。許多書我都自己加包了一層封皮，連教科書也不例外。偶爾朋友順手翻翻我的書，我便心如刀割，幾乎忍不住出聲喝止。這種情形繼續了十多年，一直到服完兵役開始教書才有所改變；不過，改變的幅度也不大，僅止於看書之前不必先洗手而已。
既然我這麼愛書，自然沒有辦法忍受女兒的行為。把書皮撕了下來，簡直在謀殺書！我大聲叱責女兒，瞪着女兒看，把女兒給嚇得哇哇大哭，兩天都不敢正眼瞧我一下。然後我便後悔了。女兒是寂寞的，她是臺灣經驗起飛後的典型嬰孩，父母親開始接受生育計畫，使她失去了所謂的手足之情，父母親同時在外面工作，使她無法充分享受所謂的天倫之樂。她是孤單的，她必須找些東西來排遣她的寂寞。在我們的家中，一切崇尚節儉，凡是不夠實用的物品，以儘量不買為原則｜｜玩具是不夠實用的。缺少玩具和玩伴的女兒，把她隨手可以拿到的書籍當做玩具，不是挺自然的嗎？
其實我也不曾嚴格禁止女兒玩書的，看到她拿著書裝模做樣，有時還隱隱覺得高興。有一次，女兒才滿兩歲的時候吧，黃鶴和我都在看書，女兒也拿了一本，硬擠着坐在我們中間，稚氣地笑着說：
﹁爸爸一本，媽媽一本，子寧一本。﹂
看着她那無邪的臉，我不禁笑了。
﹁子寧看得懂嗎？﹂
﹁爸爸看得懂。﹂
﹁嘿，天才，這麼小就會閃避問題。﹂
常常就是在那種時候，我這個結婚將近六年的人，才貼切地感到﹁家﹂的溫馨。並且無可否認的，每當那個時候，我就微微地感到安慰。坦白說，我多麼希望女兒從小養成看書的習慣｜｜要不然我一屋子的書要留給誰？我還相信，愛書正是看書的先決條件之一。
為什麼，為什麼當她把書撕破了我就生氣呢？假如長大後，她根本不喜歡書，我豈不是才應該生氣的嗎？歸根究柢，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太愛書了。我當然希望女兒也愛看書，但是更希望她和我一樣珍惜書，我忘記她還很小。再深一層探究，女兒之所以弄破書，可能肇因於她的粗心；她的粗心可能來自我的遺傳，因為除了對書而外，我一向非常粗心。突然靈光閃現，黃鶴之所以抱怨我不關心女兒，關鍵應該也就在這裏了。
沒想到，由於書，還證明了，基本上我應該還算是個勉強合格的父親。
乘著歌聲的翅膀｜ 邱秀文
﹁乘著歌聲的翅膀，親愛的隨我前往，去到那恆河的河邊，最美的地方。在那花兒盛開的園地………﹂這是浪漫樂派極有名的一首聲樂小品，孟德爾頌的︿乘著歌聲的翅膀﹀，典型對於天真輕靈的嚮往。它的膾灸人口，令︿乘著歌聲的翅﹀成為一種追求想像樂韻之美的象徵。
由﹁全美台灣同鄉會芝加哥分會﹂主辦的﹁蕭泰然作品演奏會﹂，九月二十五日下午在芝加哥西郊杜佩琪學院音樂廳舉行。兩個多小時的音樂會，將一位熱愛台灣，擁抱世界的音樂創作者的心血，做了一氣呵成的詮釋。與會的聽眾，由熱情澎湃的樂音裡，彷彿架起了歌（樂）聲的翅膀，悠然卻又激動的飛向無邊無岸的、深邃而又廣闊的海洋中去。那樂聲，也像是鐘聲，響遍每一個人的心………。
這就是音樂的力量。
在鄉事紛擾、世事紛雜的環境中成長的蕭泰然先生，多少年來，始終沒有放棄他對於藝術創作的堅忍執著，這或許正是他對自己的一個莊嚴誓言：要以自己所學習的、所認知的音樂方式，來表達自己內心中對於故鄉的孺慕，對於世界的呼喚。這一切都在他長達近五十年的演奏及作曲生涯中流露無遺。而所有愛護他、支持他的鄉親朋友們，更進一步地把他的誓言呈現在奇麗清新的殿堂裡，讓各地的愛樂者來欣賞，來接近，來附和。
這一個午後，所以參與的人，都沈醉在﹁音樂﹂裡，暫時忘卻了其他。音樂在此刻占據人們全部的心靈。音樂是什麼？音樂是一種媒介，讓人將自己的內心矇矇矓矓的感情，轉化為清晰具體的形象。當人們聽到︿媽媽，請妳也保重﹀時，便深深覺得母愛已化為直覺的感受遍布全身。歌聲和曲調說出了人們不能用言語詞彙表達出的情境。當︿信望愛﹀以輕快的旋律奏出唱出時，同樣地把慈悲包容的意念散布在溫婉柔約的樂聲裡。
鄉情，是蕭泰然先生作品中一個極為重要的主題。無論是︿遊子回鄉﹀、︽家園的回憶︾或︿台灣頌﹀、︿思親夜曲﹀，都是以各種音樂語言及形式來訴說對於故鄉的思念。愛鄉懷鄉的心境，是一種看不見、摸不到，卻隱然存在的感染力，從琴鍵弦管中迅速的遍發出來。故鄉雖然遙遠，人事雖然複雜，但是在音樂中都可以得到安慰。正如同面對著行雲流水，春花秋月，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吹拂著純淨的微風一樣，令人身心舒暢，陶然欲醉，歡欣愉悅。這樣的音樂，使人樂觀健康，自然活潑，安閒恬靜，清明典雅，樸實有序。勾勒出一個﹁理想的﹂美麗新世界，也是一個人人嚮往，寄以深情的夢土之藍圖。
多年來，蕭泰然先生的返鄉路途充滿了挫折，相信他的內心深處，充塞著冤屈的痛苦。可是，在他的音樂裡，人們並不怎麼會體認到他所走過曲折的道路。這同時讓人想到了莫札特。法國音樂學者Camillle Bellaique所著︽莫札特︾一書中說：
﹁後代的人聽到莫札特的作品，對於他的命運可能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夠完全認識他的內心。你看他多麼沈著，多麼高貴，多麼隱藏。他從來沒有把他的藝術來作為傾吐心腹的對象，也沒有用他的藝術給我們留下一個證據，讓我們知道他的苦難。他的作品表現他長時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溫柔。他把他的藝術保持著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靜的面貌，決不讓人生的考驗印上一個烙印，決不讓眼淚把它沾濕。﹂
樂評家說：﹁莫札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靈魂。﹂一個真正的音樂藝術家會把他的永遠純潔、永遠平靜的心靈的高峰，照臨在他的痛苦之上。因為，和他的心靈發生關係的，和他的心靈諧和的，已不是眼前的生命，而是另外一個生命，一個不會再有痛苦，一切都會解決了的生命｜｜音樂。現實生活裡的蕭泰然先生，究竟如何面對他的命運、他的生活，以及他所生存的社會？因為沒有機會和他交談，一時也無從由他過往的足跡中觀察，因此不得而知。但是在演奏會的現場，讓人感覺得到，音樂就是音樂，音樂已經凌駕軀體生命，變得超越、脫俗，盡出凡塵。
演奏會的演奏者幾乎都是年輕的下一代，他們的出現，尤其令人欣喜。生命的延續，在琴韻心聲裡聯結，代表了一切的希望。透過他們的彈指之間，聽眾既聽也看，領略著詞曲敘事的起伏轉折，也屏息注視著他們從樂音裡流瀉出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沈潛，忽而飄逸，忽而深沈，忽而昂揚；再進而體會著音節與韻律的變化。演奏會好像是接力表演，每一段音樂，都是用無數有生命力的部分，構成一個有生命的總體。年輕人的生命力更是豐沛，所謂餘音繞樑，其實是飽滿之極，令生命的激盪迴旋不已。
窗外是極好的陽光 黑野
窗外是極好的陽光。好久不見，這一陣子連續了好幾天的陽光。日子暖和起來了。給人一種慵懶勁。這時候只覺得做什麼事都是不對的，該讀﹁詩﹂：對著窗外的那株大樹，密密的葉子給陽光照得發黃，就那樣迎著柔風自顧自沙沙的抖舞著，像一千個吉普西女郎的耳環在晃動、在搖漾。或著走出樓去，在草地坐下，背靠著高高的大王椰，長長的垂葉擺成了夏威夷的草裙！在一切的光影中坐下。
讀詩，是的！沈思，默想，或者低吟，高歌。伸一個懶腰，張開雙臂，你就擁有了整個世界，多美好的世界！在晴陽的照射下，在和風的吹拂中，那麼寧靜，溫郁，充滿了流漾的生意！
只應該讀詩的，找一首長長的情詩或史詩。從從容容地在看花、看樹、看草、看天空、看飄蕩浮沈的遊雲、看對面恢宏的建築，看路上輕鬆走過的行人，每雙脚步靜靜地蹈出韻律………，看一切都在陽光底下舒展、清朗、明亮、璀燦之際，輕輕地吟，慢慢地念。吟世界成詩；念詩成世界。在詩樣的世界裏讀詩，在讀詩之際溶入世界、擁抱世界。世界！你詩得如此真實，真實得如此詩，淡淡的陽光流漾著、流漾著………
或者，亦不妨在沈思、默想裏停下來，靜靜地聆聽那隻或許就是麻雀的鳥兒，不，不止那隻、兩隻、更遠的地方還有一隻，還有………鳥兒們的一句一逗的交代。你們是在吟誦？還是在叮嚀？不缺欠的永遠是你們的音步與節奏。你們那麼清清切切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深心全神、連續不絕的吟誦著、反覆著、交響著，是不是在示範著、在叮嚀著：這樣好的日子，只應該讀詩的，這樣好的陽光，只應該讀詩的………只應該………應該………。
但人據說是比鳥高等的動物，雖然鳥會飛翔人不會。人一定是比較聰明的動物，因為人是懂得工作的。我們是崇拜經常挨餓的肚子的動物。所以，我們組織社會努力在分工裏工作，在工作中分工，並且在互相迫促裏忙碌，在忙碌裏互相迫促。我們是守秩序、有規律的。但太陽是個不守時的沒有經常按卡的工人。讓我們把它關在工會之外，關在辦公室之外、空氣調節器之外。所以，我們崇奉日曆，讓日曆的紅綠敎導我們如何生活。淫雨冰寒的星期日，由你安息或者死去；明朗和煦的週日，有著冬陽的週日，美麗的週日，不准讀詩。讀詩是不誠實的，工作！啊！工作、工作、努力工作！只有努力不懈的埋首工作才能創造偉大的機械文明！埋首，工作、埋首，工作、我們才不是鴕鳥而是人！文明的現代人！
桌上擺滿的永遠是加蓋著﹁最急件﹂的業務、綑綑夾夾的檔案、卷宗、
清水第一街 蔡秀菊
台灣一片文化建設風潮中，真的重視台灣本土文化嗎？日前隨野鳥攝影黃朝洲老師帶隊到清水鎮高美河灘地賞鳥，順道拜訪清水第一街，感觸良多。
清水小鎮，也趕搭文化造鎮列車，組成﹁牛罵頭文化協會﹂，鎮公所輸人不輸陣，印製漂亮的宣傳摺頁。協進會將清水大街路過去日據時代的官方建築，及清水望族或特別建物繪製一張簡單導覽圖，圖片下角寫一行字﹁那個過去的年代，燈紅、酒醉、鴉片專賣社………﹂，不禁懷疑，協進會引導民眾尋根的軌跡，是對過去揮之不去的歷史恥辱嗎？如果以反省的心情走過這條街，能喚醒台灣人的覺醒意識還好，要是把它當作文化列車宣傳，無寧是一種悲哀。
帶著同事參觀高美河灘地和清水大街路，對於出身清水的我而言，實在有說不出的羞愧。這個原本純樸可愛的小鎮，有我童年的美麗回憶，曾幾何時，已嗅不出一絲叫人感動的氣息。高美河灘地，在近年興起的賞鳥風氣中，也被賞鳥人欽點為不錯的濕地。可是高美人並沒有善待這片河口濕地。我在師大畢業後，返鄉執教，學區包括高美。家庭訪問時，和學生騎單車，穿梭在狹窄巷弄間，居民純樸的個性，非常親切。假日還常和學生在河口地方挖文蛤、野生貝類。茂盛的紅樹林，海蟑螂、彈塗魚、招潮蟹………，經常玩得樂不思蜀。
曾幾何時，海水退卻，紅樹林不見了，被填上石頭變成道路。河堤下，廢棄物林林總總，彈簧床、破沙發、木頭櫃、紙尿褲、瓶瓶罐罐。養蚵人家不見了，撈魚苗的人不見了，居民的純樸風氣也被炒作的土地吞噬了………。附近一家廟宇，竟然在河堤外的潮間帶，用石塊堆砌成停車場，是否預期香火鼎盛？由北到南，台灣的西部河口，不是變成工業區，就是淪為垃圾場。看了怎不叫人掩面而泣！
今年八月，我到日本千葉縣新習志野市參觀谷津千瀉河口濕地，日本人的重視自然生態，台灣人應該好好學習。優雅的觀鳥台，不僅確保水鳥不受人類干擾，又可讓賞鳥人免受日曬雨淋之苦。最可貴的是，河灘外圍盡是高樓大廈，潮間帶卻乾乾淨淨，鷸鴴科水鳥及鸕鶿悠閒地享受美食。如果野鳥知道選擇，會飛到髒亂、處處污染、暗藏殺機的台灣嗎？
鎮公所不能免俗地在山上蓋一棟木造鎮史館。秀出一堆地方政治人物照片，看不出有何前瞻性！為了經濟建設，什麼都可以賣。日據時代留下來的鎮公所賣了，蓋起商場。街役場也被賣了，整院濃密綠蔭的大榕樹被砍掉，房子拆了，徒留一片光禿禿空地，被鐵絲網圍繞起來，鐵絲網上零零亂亂掛滿商業廣告塑膠布。昔日婦女在泉水湧出的埤仔口洗衣，是我兒時最愛去玩水的地方。跟著大人湊熱鬧，還可抓魚撈蝦。如今不僅乾涸、還滿佈垃圾雜草，散發陣陣臭味。大街路排水溝兩旁，種整排的黃槿、蓮霧，綠意盎然。不知那位英明的決策者，竟然把排水溝填了，樹砍掉了，變成一條雙線道的馬路。清水人，要的僅是馬路和水泥建築嗎？
鎮民稱之﹁石落頭﹂的鰲峰山，因為平埔族的牛罵頭社會在此地生活，而稱﹁牛罵頭山﹂。我讀高中以前，原是相思林繁茂，幾年來，在人為疏失及不良政策肆虐下，相思林燒的燒、砍的砍，只剩枯黃的草皮。原來是天然沙丘，被鎮公所闢為運動公園，種些要死不活的外來種植物。這種規劃，註定失敗。不僅浪費公帑，又嚴重破壞生態，卻依然看見主事者大興土木。牽牛花叢砍除，改種嬌嫩的韓國草；只要樹林蓊鬱，必然引來野鳥覓食。鎮公所的官員，卻蓋個大鐵籠，豢養寥鳥隻，實在令人不堪回首。不禁要問，鎮公所的主事官員，你們的素養在那裡？
為我們導覽的老人，拿著麥克風，用生硬的﹁國語﹂介紹清水第一街。我想向他建議，用河洛話不是更親切嗎？支支唔唔的北京話，聽了叫人彆扭。外地人實在感受不出第一街有何特別。和台灣各地鄉鎮街道沒啥兩樣。導覽人介紹某一戶是日據時代文人蔡惠如住過，門前堆滿破臉盆，窗戶玻璃打破裂，灰塵滿佈，這樣介紹﹁抗日英雄﹂的故居，未免太不尊重了吧！導覽人員也沒好好讀過台灣歷史，只會拿些政治人物比擬，什麼﹁二水﹂出了謝東閔、清水出了﹁楊肇嘉﹂、﹁蔡惠如﹂。沒有反省能力的居民，很難期望他們會珍惜自然與人文資源。清水的故鄉人啊！但願你們能留下讓後代子孫懷念的歷史軌跡。
暗夜聽見大地碎裂的聲息 李敏勇
大地與自然帶來的浩劫是一種巨大的反挫力量，它是我們美麗島嶼潛藏的危機與風險，應該不時警惕我們；它讓我們除了對這個島嶼土地的認同之外，還有更深沈要求我們對這個島嶼土地的愛！
接續聆聽好幾位作曲家的安魂曲，我的書房裡瀰漫著悲壯哀戚的樂音。彷彿聽見樂音的間隙裡，大地碎裂的聲息。從我們島嶼的心臟地帶，那樣的聲息讓山林崩塌，讓屋宇震落，帶走許多生命。
大地和自然在人類的腳下，讓人類忘了對大地和自然的謙卑。但我想起一九七○年代初，我以被踐踏的角度抒寫的一首詩：︿內部的世界﹀。在那首詩，我以火山爆發和地震引喻屈辱與反抗：
世界的藍圖
膠貼一團火紅的岩漿
不停地旋轉
………………
苦惱的世界有不幸的頂點
終有一天
美麗的毒蕈
曇花一般地爆開
地球屈辱於人類的腳下，被壓迫的人民屈辱於獨裁者的權力，但我想到從屈辱中反抗、從被壓迫中覺醒。在我從文學青年稍稍了解我們島嶼的身世時，我在詩裡留下祕密的證言。
島嶼的心臟地帶有好幾條斷層帶，大地震的災難撕裂了土地、撕裂了人心。相對於歷史的苦痛，這樣的挫折是地理的。地殼變動是我們這個島嶼生態的面相，但它默默地積累的能量讓我們以為土地永遠沈默，永遠隱忍地承擔我們的重負。
我在安魂曲的肅穆氣氛裡，為死去的人們離去的路程送行，初秋時節帶有一絲寒意的空氣，讓我們的島嶼從發展的暑熱氣息壓抑下來。
人類常常忘了對大地和自己的謙卑，我們島嶼的人們也一樣。這樣的時際，是讓我們稍稍駐足思考的時際。我們在發展中追求繁榮的背後，是否誤以為我們可以任意而為？
大地與自然帶來的浩劫是一種巨大的反挫力量，它是我們美麗島嶼潛藏的危機與風險，應該不時警惕我們；它讓我們除了對這個島嶼土地的認同之外，還有更深沈要求我們對這個島嶼土地的愛！
災難讓生活在這個島嶼的人們，經由痛苦的打擊，形成某種人類愛的連繫。從救援的能量和動力中，被高度物質主義消費社會發展趨勢沖淡的素樸之愛，重新浮顯出來。
這樣的災難也讓民間社會對於長久適應的統治體制，重新檢視，更有自覺地要求政府的服務管理職能。人類文明的歷史，開展於挑戰與反應的模式因應。對於我們島嶼追尋近代意義國家的路程，這未嘗不是某種契機。
城市．人與鳥 李松樟
城裡的鳥兒羽毛落滿塵埃。城市上空的鳥兒，翅膀遠離人的手掌和注視，手掌裡握著殺意，注視裡欲望之火閃著幽幽的綠光。
這是城裡的鳥兒，我看不出它們翅膀的顏色，聽不見人聲、車聲叫賣聲吵罵聲咀嚼和夢囈淹沒的它們的歌唱。偶爾，會有一片輕柔的羽毛飄落到正在孤獨漫步的我的肩上，我看見羽毛在傍晚的風中抖動，根部有尚未凝固的血跡。它是被密集的高樓的檐角刮落的麼？是被從垃圾筒後面射出來的子彈擊落的麼？
這是城裡的鳥兒，它們找不到一根安靜的樹枝落腳、安歇、做夢。驚慌失措地在攢動的人頭上面飛去飛回，它們也像人一樣地留戀城市麼？也像人一樣地在欲望的海裡沈浮、批判、詛咒，同時像又被玻璃杯蓋住了的蒼蠅一樣無法逃脫、無法自救麼？
這是鳥棲息的城市：天空越來越矮，一天比一天灰暗髒污。它們全部哭啞了喉嚨，喪失了去自然和鄉村的願望。
城裡的人們心情時好時壞。城裡的人們的第一聲啼哭都彷彿是一種刻毒的抱怨：產床好涼啊！接生婆的拍打好重啊！長大後又開始抱怨作業太多、父母太嚴、錢賺得太少，抱怨路上堵車、商品漲價、房子太窄。
這是城裡的人們，目光陰鷙，臉色灰頹，假話謊話像噴嚏一樣脫口而出，真心話只是在夢裡，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如同雲上的花朶。
黑夜的枕畔多是同床異夢者。偶爾會聽見牆壁另一邊傳來恐怖的驚叫。城裡人的住所越來越高，離土地越來越遠，電梯時好時壞，忙忙碌碌的日子裡，有時也會快樂，更多的時候，覺得日子實在難捱。
城裡鳥兒的夢想常常是天空更藍，雲兒更白，冬天不那麼寒冷，春天早點兒來；城裡的人夢想常常是居處更寬，掙錢更多，出入平安，當官的不再腐敗。
城裡的鳥兒，一不小心便成為饕餮者餐桌上被剝光羽毛的赤身菜肴，或者被一位善良浪漫的藝術家畫進一幅天空凝固的作品裡，然後那幅畫卻懸掛在一個並不喜愛自然，並且早已忘記自由的快樂者房間的牆壁上，那牆壁像冷凍的尸首一樣蒼白。
九根手指頭的故事 黃春明
蓮花是和爺爺住在山裡長大的。她最喜歡爺爺抱她，家裡也只有爺爺有時間抱她。有一天蓮花知道每一個人都有十根手指頭的時候，她發現爺爺少了一根大拇指。蓮花十分驚訝。沒想到爺爺除了說了這個斷指的故事之外，其他九根傷痕累累的手指頭，每一根也都有它的故事。蓮花她愛聽故事的童年，這些手指頭的故事，爺爺翻來翻去，不知講了多少遍，講到後來，那根斷掉的大拇指，竟然跑到沒有子女的老夫妻家投胎去了。
蓮花慢慢長大，山裡的年輕人，從山頂上像溜滑梯溜到平地，留下來的老年人也不多了。蓮花很久很久沒聽爺爺說故事了，爺爺和山一樣，不再說話。蓮花十四歲那一年，有一位說國語腔調很怪的老兵，穿過屋子裡面的兩道鐵門，走進蓮花的小房間，蓮花一眼就看到這位老人也少了一根大拇指。她不但沒有看到陌生人進來時的怯怕，反而笑著說：﹁哈，你和我爺爺一樣，只有九根手指頭。﹂老兵聽了覺得好不自在。蓮花一邊脫她的衣服，一邊說她的爺爺的事。﹁妳等一下
！﹂老兵說。蓮花沒聽懂老兵的意思，很快的脫光了衣服，往靠牆的床躺下來，繼續說爺爺的大拇指的故事。﹁那你的手指頭是怎麼斷掉的？﹂她邊說邊拍著騰出來的床位。老兵站在那裡楞了一下，懼懼地說：﹁我，我做你的爺爺好嗎？﹂蓮花一聽，抓起床邊的衣服遮住身體坐起來說：
﹁那你怎麼可以跟我睡覺？﹂
﹁當，當然。我們不能。﹂
﹁那你會不會說手指頭的故事？﹂
﹁我的手指頭也有很多的故事。﹂
﹁真的！﹂蓮花高興了一下，又不安的說：﹁那你還是要給我錢才可以啊。﹂
﹁我給我給。現在就給你。你快把衣服穿起來。﹂
老兵常去找蓮花講手指頭的故事，蓮花也把老兵當著爺爺一樣愛他。但是，有一次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老兵沒去找蓮花說故事。等到有一天，輔導會和另外幾個老兵帶著斷指老兵的遺書來找蓮花的時候，蓮花已不在那裡了。她也沒回到山上。據說蓮花又被轉賣走了。
美是什麼？為誰設？ 陳冠學
最近有些博物學者反對生物各個部分的構造是為了所有者的利益而產生的功利說。這些博物學者相信，多數構造是為了美，為人類或造物主（這造物主已逸出科學論題外）的賞心，或是單為了變化花樣而被創造出來的。這種理論如果屬實，那麼我的學說便完全沒有立足餘地了。（頁二二○、末行）
關於生物是為了讓人賞心纔被創造得美觀的這種信念，曾經被宣告可以顛覆我的全部學說（頁二二二、四行）
冠學按：因為達爾文所主張的自然選擇，一定要跟生存有關，而美是超乎生存的造設，與生存毫無正面關係，且有負面關係，如臺灣歷年出口千萬隻蝴蝶標本就是由於蝴蝶的美。故美為欣賞者人類與造物主設這一說如果屬實，達爾文只好偃旗息鼓，自認學說不能成立。
這裏我們來略談一談蝴蝶。就生存而言，蝴蝶的華彩毫無必要，但一想起欣賞者人類的存在，蝴蝶的華彩和花的華彩，是一種為欣賞者搭配的設計，便非常明白了。鳥的形體之美，尤其牠的歌聲，在生存上也是毫無必要的，獸類的形體當然也被設計得那樣美，可是在聲音方面幾乎是喑啞者，鳥若也是近乎喑啞者，或更有利於生存，可免於招引有耳的天敵。草木的葉色、葉形和花，都合於人類的審美觀，這對它們的生存也毫無好處；美花被摘，更是斷送了結種子的機會，這是違反以生存為唯一原則的自然選擇的。生物的美，有欣賞者，為欣賞者，是至為確實的事，用不到詳加舉證討論。
我可以首先指出，美的感覺顯然是決定於心理的性質，而跟被鑑賞的任何真實性質無關，並且審美的觀念不是天生的或不能改變的。例如，我們看到不同種族的男人對女人的審美標準便完全不同。（頁二二二、五行）
冠學按：達爾文緊接著前文，寫下這一小段話。按這已涉及美學的專門智識。美學這門學問，直到現在學者間還有不少人弄不清真諦，達爾文當然更弄不清，因為他並不是超乎他的時代的美學家。我這裏簡單地反駁達爾文的反駁。僅是男人對女人的觀點，野蠻人和文明人便有很大的歧見，文明人之間歧見也很大。一個人對美如沒有明確的認識，這個問題會一團紛亂。其實美很明確可劃分為兩個範疇，美有兩類，一為普遍美，一為功利美。直線、拋物線、圓弧、波紋、黃金段這些種類的線條，屬於普遍美，無論野蠻人、文明人，皆能同一發生美感，這些線條美是繪畫美（平面的）、物體美（立體的）的基礎，萬人同一，故我們名它為普遍美。再次，各種色彩的美也是普遍美，文野同一，絕無例外（除了色盲），這也是繪畫美、物體美的基礎。其次我們要談功利美。在線條、色彩美之中，藝術家往往注入他個人的功利美，以成功其畫面、雕塑與建築。因為功利美是以功利為基礎，故未必萬人同一，這是藝術作品或不能起共鳴的部分。以男人對女人的觀點為例，︽詩經︾中所歌頌的美人，詩人稱之為碩人，碩人便是指高頭大馬大塊頭的女人，這樣的大塊頭女人在我們這個時代要獲得共賞恐怕很難。但舊農業社會，要娶兒媳婦，首要條件便是﹁碩﹂，可知︽詩經︾對女人的鑑賞是一種農業社會的功利觀念掛帥下的審美觀。故功利美，未必能普遍，但人的功利觀念雖一時一地未必能盡同，總同是人類的功利觀念，故大體上還是有些統一的觀點。現在我們來回答達爾文的反駁。達爾文是根據功利美來推斷而說﹁我可以首先指出，美的感覺顯然是決定於心理的性質，而跟被鑑賞物的任何真實性質無關﹂，因為達爾文對美沒有深一層研究，且為了自衛，全然無視普遍美的存在。我們明白了一切美的基礎在於線條與色彩（包括音樂），便很容易看出達爾文的話的偏頗，換句話說，達爾文的自衛未能成功，他的學說是要被顛覆了的。
如果美的東西全然是為了供人賞心纔被創造出來，那麼便得指證，在人類出現以前，地面上的美應當比不上人類登上舞臺之後。（頁二二二、七行）
冠學按：很奇怪的現象，開花植物是與採蜜昆蟲同時出現在地球上的，換句話說，在地球上還沒有採蜜昆蟲之前，地球上沒有開花植物。如果依據這一現象來批駁主張美是為人類而造（假定不是為造物主自己而造），那麼在人類登上世界舞臺之前，則不應該有美的無生物和有生物。達爾文還很保留，只說﹁比不上﹂。如果這是合理的推論，須得比較人類出現以前與以後的世界，然而事實上天之藍地之綠，早已存在，開花植物早已存在，許許多多昆蟲、魚類、爬蟲以美姿態存在也為時甚早，鳥獸以美姿態存在也都早於人類之出現，這麼說來，無生物與有生物之美，除非為人類預設，便沒有理由說是為人類而造。
國民美術悲喜劇 劉秀美
我們恐將與竊賊過完一生。鐵窗美術是台灣這個年代重要的家庭美術！要如何美化我們的牢籠呢？真希望，未來家家戶戶的鐵窗縷刻著各族各姓的家徽，家徽的圖騰顯示著主人所來自的族群或故鄉的記號。
道上兄弟被警局捕獲時，總像竹筍被剝開似的成排站立，露出前胸後背的刺青，因為他們的素行不良，也無人為他們爭取流氓的人權。從那些幼稚或深奧或繁複或因陋就簡的圖形中，可以看出這位兄弟入行多久，在道上的地位多高及財力如何。也有人僅刺完龍的外形後就無錢再刺麟片及龍尾了，處境令人同情。但曾幾何時，令道上兄弟大惑不解的是，他們為入行所做的身體職業標記，竟大為流行起來，街上走動貌似端莊秀麗的美少女、辣妹及歐巴桑們，都爭相在身體刺青起來，讓他們不知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國民對身體美術的流行一直蔓延燒到了頭頂，在充滿流行感的都市街頭中，穿梭著頂著紫髮、綠髮、金髮的紅男綠女。在現代時空，人人都將自己個性化、演員化，就在這股流行旋風中，從腦科病房傳來了聳人聽聞的消息，開腦手術時，腦科醫師發現了頭殼成為五顏六色的調色盤，洗也洗不去。
捷運木柵線接近麟光到辛亥站間，從明亮的窗景，赫然進入眼簾的是滿山滿谷的墓堆。在清明的前後，賢孝的子孫將墓草割得乾淨整潔，壓墓紙也五彩繽紛的落在墓堆上，墓前五顏六色的瓷磚興高采烈的閃耀著光芒，墓前各家的小土地公也微微含笑，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長眠在此的是幸福的人，享受著土葬的最後一個時代。在捷運飛車的日日夜夜監視下，我未看到其中任何一個墓塚未曾理髮，這路段的墓群應是台灣最現代之裝置藝術吧！這幾年，西洋裝置藝術流行到台灣，每次都令觀者連連抱怨看不懂也，也許就是少了這塊土地的根性吧！墓場是從生到死，從前朝到後代的民俗裝置；老農夫美麗的梯田和水田，井然有序的稻秧，富含圖案的田埂道路及農家婦女生趣盎然的各式菜園，用石堆砌的園圃藝術，不也是本國國民最強而有力的裝置藝術嗎？所以我們的國民天生就有美術能力。
習畫的家庭婦女開始追憶生命史，將木工師傅的父親一生生涯以繪畫做了一系列的記錄，其中包括父親的畫像：將鉛筆插在耳朵後，及口含鐵釘的職業習慣，還有夜深人靜時，伴著一罐老藥酒孤獨刨木頭的父親身影描繪，之後，她以人物畫觀點，用充滿藝術感的深刻造型將代表父親的布偶完成，不幸在她逐漸以美術作品記錄家庭過程中，父親在去年去世了。當我前往殯儀館悼念其父時，我看見一個不一樣的式場，這樣的告別式令互相關懷的親友處在一個溫馨而別緻的感覺中，在式場中所裝置的繪畫作品及父親生前生活照，還有女兒親手縫製的布偶，形成對亡者艱辛而豐富的一生深入的解說。死亡的美學一直沒有在台灣被注意，我們不是一次又一次將最心愛的家人交給冰冷的葬儀社處理嗎？在式場裡，永遠是用那蒼白的黃緞布和白布寫上黑字的大輓聯做為紀念一個人離開人世的最後的儀式。
台灣的市招就像在空中競賽書法，目的只在壓過對方，美感其次，最後的成效是互相抵消，行人錯亂。市招在空中遮蔽白日成暗夜，一個都市本應具有的現代文明知性之美看不到，有時人們甚至在貴重的百年老建築物上、在古董磚瓦上也無情的釘上大鐵架及大型霓虹燈飾，令歷史光華墮入暗巷。近年，政府大力推動社區總體營造，由學者下鄉指導居民做市街重建，將古街的巨大市招卸下，改裝上由工廠統一規格鑄造成型的小招牌，結果，古意盎然的老街，頓時像呆滯佇立著一排無生命力的企鵝，令人由心底泛起一陣悲哀。由草莽到文明，形成市街的規模，清朝開港以來，第一次在台灣商業歷史上，出現了像二十四小時超商的統一市招，這樣沒活力的市招，比起之前潑辣、有勇猛生命力的大招牌好像更不像這個時代的產品。令人想到在傳統社會，每個商家都有自己行業的特性，根據自己的生活美感很謙虛的表達一個行業的特徵、規模，那樣的市招才符合國民美術的精神，以及自我對美的自覺力。
飛魚怕怕 拓拔斯•塔馬匹瑪
冬季最末一個圓月跳離海平面後，柔和的月光直射海底，恰好有一束光線溜進珊瑚礁岩洞裡，垂直射入魚神憤怒的眼珠，使得魚神的眼睛更充滿威嚴，牠正張大嘴責罵遲到的藍翅飛魚，大口噴出的海水差點沖掉藍翅飛魚遮眼的海藻，藍翅飛魚認錯之後，魚神請牠迅速入席。
今晚魚神邀請各群飛魚頭目，舉行每年迴游蘭嶼人之島的行前會議，藍翅飛魚找定了位置後，魚神親切地向頭目們點點頭，接著開口稱讚最早入席的斑點翅飛魚，牠雖然身體短小且動作緩慢，但是每次聚會牠不曾有過遲到記錄，感謝同時到達的白翅飛魚及紅翅飛魚，最後安慰好像患眼疾的藍翅飛魚。
司儀看到魚神眼睛的暗號後，大聲宣佈會議開始，各羣頭目立刻擺出趨鬼的動作，張嘴發出恐怖的叫聲，最後同聲祝福會議順利。
接著魚神嚴肅地說道：﹁水溫漸漸升高，海底氣候逐漸暖和，我與蘭嶼島祖先約定的時辰將近，我們將依約定的迴游路線進行，請問頭目們是否有異議？﹂
白翅飛魚搖著尾鰭搶先說道：﹁不是我吹牛，我們這一羣飛魚的速度遠超過海面上的飛鳥，即使像藍翅飛魚一樣用海藻蓋住雙眼，就是不會脫軌或迷路，因為達悟人招飛魚的鷄血已指引正確方向，但是近幾年以來，開始有人不遵循傳統招魚祭，害得我們因速度太快而失去蘭嶼的方位。﹂
白翅飛魚停頓一會兒，斑點翅飛魚從中打岔說道：﹁那是真的，而且漸漸遺忘了該緊守的禁忌，甚至捕飛魚前夕還捨不得與女人分床，我們不願接近不守禁忌的人！﹂
藍翅飛魚與紅翅飛魚互瞪一眼，同時用力點頭，附和贊同牠們的意見，藍翅飛魚用力過猛不慎震落遮左眼的海藻，露出模糊不清的眼珠，使得在場的飛魚同聲驚叫一聲。
膽小的斑點翅飛魚以顫抖的語氣搶著問道：﹁你的眼珠怎麼變色了呢？好可怕哦！﹂
藍翅飛魚難過得猛吞海水，哽住了喉嚨，一陣停止吸水後，牠慢慢地說道：﹁我帶領藍翅飛魚迴游蘭嶼和小蘭嶼間的海域，十年之間，我們陸續發現許多怪現象，有一天龍門礁岸突然出現人造港口，不要誤會，達悟船是不需停靠人造港灣，倒是有一種船不定期靠港，並卸下許多有重量的桶子，再由大貨車運載到龍門平地上怪異的建築物。上一年，我撞見達悟人舉白布條遊行抗議，他們非常憤怒，用力反對台灣野蠻國家亂丟最毒的垃圾，我們藍翅飛魚出現各種突變畸形，還有我不幸的眼睛就是被那些垃圾傷害了。﹂一說完話就放聲大哭，然後邊哭邊說道：﹁我們藍翅飛魚可以不再去蘭嶼嗎？﹂
斑點翅飛魚搶先安慰說道：﹁藍翅飛魚的慘痛遭遇我最了解，因為我們飛得最慢，觀遊海中美景的機會最多。有一天，游經東清海灣時，看到一個大石洞，洞裡一群藍翅但不像飛魚的怪魚，如果不是怪魚喊叫幾聲，我們可能不相信怪魚就是藍翅發魚，全身變得畸形怪狀，牠們傷心地哭訴著，如今已喪失勇氣游回南方來了。﹂
魚神聽了藍翅飛魚的不幸遭遇，難過得擺動腹鰭，但魚神不願打斷會議的進行，繼續讓頭目們提出意見。
紅翅飛魚突然張開胸鰭，邊打水邊說道：﹁我們最喜愛小蘭嶼，那裡有吃不完的食物。游過小蘭嶼之後，我們多長了一些肉，讓達悟人吃得很滿足。但是呢，近幾年以來小蘭嶼不再那麼可愛，有幾次我們正在小蘭嶼淺海裡遊玩，天空突然出現尖銳的飛機聲，海浪一波一波地接近小蘭嶼，然後丟下炸彈騷擾我們，數以萬計的紅翅飛魚被炸得碎屍萬段，連鯊魚不忍吃下我們，真是枉費了魚神厚愛達悟人。﹂
藍翅飛魚上下划動胸鰭，升高魚頭補充說道：﹁我們在龍門海域時看得一清二楚，台灣空軍的飛機是演練襲擊海島，炸到小蘭嶼後的飛機一定拉高機鼻，好像是對蘭嶼人展現台灣威力。至於投不準的炸彈不是針對我們飛魚，其他生命也受遭殃了，我看唯有白翅飛魚躲得過炸彈。﹂
白翅飛魚很得意地打開大嗓門說道：﹁每當達悟人進行招魚祭儀，我們最先抵達呼喚飛魚的蘭嶼近海，有次我們發現海上早已出現船隻，我們奮力展翅飛上高空，為了確認船上的人，發現他們的胳臂皮膚黃得發亮，正用力丟下細如魚骨頭的魚網，圍捕正休息等候達悟船的飛魚們，一網打盡，也不放過探查迴游路線的幼年小飛魚，他們捕一船飛魚後，回海岸賤價拍賣，小飛魚被丟棄滾燙沙石上，慘不忍睹，我們真不願餵飽不尊敬飛魚的人，不再當前鋒可以嗎？﹂
海洋心情 汪其楣
某一天黃昏，我跟著他們來到﹁中途島﹂。
同去的三個人馬上開始工作，我沒有，我有點過敏。我只在四周轉了轉，摸摸牆，探探窗口，看看廚房、浴室，地板和床架，水龍頭和鏡子，和一塊待補的天花板。眼睛移動，耳中聽到遠近喧雜的人沸車騰；我知道這裡是那裡，我更清楚外面是什麼世界。
我心裡有點點累，更有點酸楚，但我不敢氾濫什麼；我只冷靜平靜地和他們對答如常，簡單的，和好笑的。我多想哭啊，可是我那有資格。我也想稱頌、想感謝，可是我是誰、又代表誰啊。我更想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拿出來做什麼？再買個家具或機器，還是買藥，還是房租，水電瓦斯？這些不是沒有幫助，但一定還有別的。
他們的行動比我想像中快、真快。我用不上光、熱和幹勁等字眼，好像不太對勁，但我知道認識了病人，看過病人虛弱的微笑，及目前在社會中的處境，就會覺得一分鐘都等不了。
ＡＩＤＳ醫不好，目前還沒有解藥，帶原者不一定發病，發病之後，門診、或住院、或其他等等，病人也不一定會死；經過診療、控制，有些會恢復，會比較好，可以出院，回家休養，或回去工作。
病情輕的，其實看不出來，只要注意保健（譬如說營養、運動，譬如說可以跳舞、不能喝酒。）及防備﹁伺機性感染﹂，他們可以再找工作，生活上也可以自立。病重者則多半已丟了工作，而且，常常很難回到原來的家庭休養。他們需要一個中途之家，在這生活起居，和重建有限的生命。
這樣的一個中途島需極隱密，所以不會被恐懼與無知逼走。病人身分當然繼續保密，所以不致被歧視與羞辱先壓死悶死。最好是一個經常性維持的所在，任何出得了病房的愛滋病人，身心能找得到暫時可棲之處；當初那幾位朋友，把輕少的儲蓄拿出來，於是心念化為行動，行動化為希望，該可以有別人也把自己關心的力量加進來吧，像中途島四周的海洋，能亙遠不斷地發出溫柔的呼吸………
我好像不再過敏；但我還是要走了，去做我該做的事。朋友跟我道別，眼睛清澈，皮膚透明；我開始了解何以我們都不再流淚。
為了讓一切人安心、安全，我只用自己的名字和信用來講中途島的事。這只是一個小眾海洋的中途島，海洋裡已有傳來的浪濤和光線，微風和暖雨，幫助者之中，也有人不留名姓、不需記號，想的也只不過是，在這浩瀚宇宙間，為渺小脆弱的人類，默默的又捨一次、又愛一次。
關心的人有福了，不關心的人有很多種，有的好事，有的殘忍………。拜託，不要做任何不負責任的猜測，或惡意的補風捉影。哦，也許我又過敏了。
長長長髮的聯想及其他 鄭寶娟
女孩絲緞般的長髮在風中飄
揚，
頭髮在風中滋長，
路有多長，風有多長，
她的秀髮就有多長。
要描述這樣的場面，攝影機的鏡頭會比筆有力多了。月亮照在平坦、安靜的馬路上，流動的風夾著草木青澀的氣息，像潮汐般波波相疊，是那種讓人感覺青春明淨得逼現了清淚的美麗時刻。或許妳寧可一個人在入睡前獨自走一段僻靜的路，細品夜的姿容、細品自己節奏優雅的心脈。妳走在清明的月光中，然後妳聽到機車的聲音由遠而近，接著妳看到那位年輕的騎士，和後座他長髮飄逸的女友。又是戀愛中的一對，妳想。
機車一路往前駛去，妳看到那女孩絲緞般的長髮在風中飄揚。下一秒鐘妳眨眨眼睛，來不及思考，再下一秒鐘妳瞪大眼睛，確定但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情景。那女孩的頭髮在風中滋長、滋長、滋｜｜路有多長，她的秀髮就有多長，與路與風一樣沒完沒了的。人車俱失之後，風中仍然飄著她柔和游絲的秀髮。
某個早晨，妳在被窩裏翻個身，却被繩索般的東西絆了一頭一身，妳睜開眼睛，發現原來是自己的頭髮。但是不對啊，妳一直留著中年沙岡式的短髮。妳用力把被窩一掀，看到溢滿一張床的妳自己頭上長出來的頭髮。
或者妳正攬鏡整粧，手中的髮梳殷勤地移走在髮叢中，妳梳著梳著，却怎麼也梳不到髮梢，妳往下往下往下梳，妳的頭髮往下往下往下往下長，長到妳的臂長所及，視線所及之外。
關於長長長長長髮的聯想，也有愉快的一面。嵌在高高的古堡上一方透著幽光的小窗軒，有個美麗的人兒在守望。她一會兒便看到她的情人踏著月光來到窗軒下方的花園中徘徊。於是美麗的人兒便垂下她長長長長長的秀髮，讓她的情人順著柔靱的髮絲一寸寸攀爬上她的閨閣去。
夜黑風高，臘白臉色，高顴削頰的吸血魔卓九勒從隱身的密閉石室中出來尋找輕脆可口的少女做為他邪的惡的祭品，或者撒旦派遣首席魔鬼降臨人世佈下死亡、毀滅的陷阱，所到之處陰風慘慘、草木顫慓。不，這樣的古老樣板鬼已無法威脅居住在水泥叢林中的現代人。好萊塢最後一次炒卓九勒敗德邪行的傳說時，也不得不被迫作了翻案文章，讓卓九勒在銅牆鐵壁的紐約市面臨﹁斷炊﹂之虞，走頭無路之際只好去打劫血庫。這是一個樣板鬼無法容身的世界。
現代人的恐懼對象是比較抽象的。現代人害怕癌症、職業病、人格分裂產生的另一個不被控制的自我，也怕核能廢料、成藥難以逆料的生化副作用、遺傳變異、超自然力、幻覺異象。現代人自然也害怕切身的安全問題，比如害怕公寓缺乏完備的防火系統、對門住著酒鬼或精神病患、連環車禍、空爆事件。怕上長，也怕子女。
現代人也有些因為莫須有而羞於啟齒的恐懼。名導演史匹柏的害怕電梯聞名遐邇。對電梯的恐懼有很多不同的理由，比較科學的一種是怕電梯行進到一半，突然停電，卡在樓與樓之間，自己則被囚在一小方漆黑的空間，動彈不得。或吊住電梯的鋼索不敵重量，在半途斷裂，把那個活動的密閉小室以加速度向地面拋擲。這樣的恐懼也可以用比較科學的理由來安撫自己，並不那麼可怕。
我害怕像有名的短篇小說﹁通往地獄的電梯﹂中的乘客一樣，一趟電梯直接通往另一個全然未知的空間。也害怕在電梯中碰到我自己。遇到旁人並不可怕，人隨時都有機會在電梯與一個陌生人比肩邂逅。但如果有一天一脚跨入電梯，站定後用眼角打量身旁的乘客，却發現另一個自己正對自己頷首微笑，妳會有什麼反應？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麼反應，我的想像力每每到了這個關節便昏厥了。
害怕頭髮、害怕電梯之外，我還害怕背後。背後意味著視線掃描範圍外的空間，在那一部份空間，正是心理準備不及的所在，它具有無限的可能，是個未知數。
詳夢 黃國峻
要往南走得先越過山區，在一路的上坡與彎曲下，機車仍舊平穩行進，後座的女孩牢牢抱著男孩的腰，幾天下來，他們更加相信彼此當時的決定是對的。生於同一年同一地，兩人成長的記憶有著許多共同處，回想起來好像自始每件事都是為了撮合他們才發生的。
除了幾輛載運砂石的大卡車之外，整片山頭就像是他們兩人私有的地，借過反成了巡遊。打開車燈，他們預計夜裡就可以下山，可是才剛過午後，朝開闊面遠望，一片灰暗的天色似乎漸漸逼近。這幕讓他們想起來，已經連著幾天沒看新聞和氣象預報，兩人完全忽略了彼此之外的所有事，偶爾吃飯休息時也沒想到要留意一下別處有沒有什麼消息，甚至他們沒什麼吃飯休息，沒注意到和別人或天氣，這有點像人在傷心時會忘了喝水吃飯的道理一樣。落在這個前後兩頭都還遙遠的半途上，要找地方避避並不容易，當他們正覺得不知如何是好時，一輛路過的汽車在他們的一旁暫停，車內的人搖下窗子說：﹁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大風沙已經來了，大家聽宣導都躲在家中了，快走吧。﹂丟下話車子就走掉了。他們滿臉疑惑，緊張地望著陰暗無隙的天空。見風勢漸起，兩人隨即加快離開。
沒一會，層層細沙颳過臉龐，眼睛就快要睜不開，用方巾摀住口鼻，車速快不起來，風沙來得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快而劇，難怪路上沒有車子。就在焦急無奈之餘，兩人無意間瞧見前方岔路口處隱約有一個破舊的指示牌，上頭的字形不明，大概是什麼﹁寺院﹂。他們反應想到除了入內暫時借避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於是車頭一斜，便往窄小的岔路去。這條崎嶇的路還不短，兩邊的草長得又高又密，幾塊墓碑與垃圾深陷其中，暴躁的蚱蜢四處彈射。煞車一看，不料前頭沒有去路，是條死路，環顧四周，發現一旁有個標示，指著一條只能步行上去的陡坡。他們心想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天氣又變得更惡劣，那沒辦法選擇了。土石疊成的階梯忽高忽低，又沒有扶手，揹著行李摀著口，爬得有些吃力，這情況雖然意外，可是想起來倒也合理。在幾把推扶下，他們總算來到了寺院。
仔細地察看門窗是否緊閉，他的謹慎讓一旁的弟子對風沙的來襲更加不在乎，認為完全是為了要教訓人家的大意，才會故意變得謹慎的。﹁就不信風沙能有多大，又不是天要塌了。要真是塌了，防又有什麼用。﹂他沒回話，皺著眼眉站在玻璃窗前，一直望著轉暗天色。在這裡十幾年來都沒見過這種天色，灰白中翻攪著褐黑，好像雲層腐壞了，光線被染得污濁。
弟子知道自己所說的話，一點都不是自己真正的意思，但是又為何希望自己被認為是那樣愚蠢？弟子退到廚房去看僕人剛剛寫好的食物分配計畫。考慮到種植的菜圃可能受天氣影響，除了米麵之外，這回還難得採買了些穀豆根莖類的材料，一袋袋堆放在櫥櫃裡，看起來好像不能減損的寶物。僕人對這些帶回來的食物有著不同看法，記得購買那些東西的經過，總是把眼睛盯在那些色彩鮮豔的表皮上，買了就抱著紙箱匆匆離開，等走到看不見他們時才回頭望了眼遠遠的人影，遠得像幾撇海鷗。每次回來後就會到大殿中閉目靜坐，那個位置與動作像是個坑，一填進去就動不了，他專注的樣子，讓偶爾來到寺院的信眾覺得連自己的呼吸都會打擾他。
大僧的沈默退避讓他們既輕鬆又掛意，覺得自己是被測試，一言一行都被看在斜眼中。而他則是就怕被他們這樣以為，才會盡量給他們更多空間。他坐在桌上的一碗清水前，腦中背著忘不掉的經文。最近他開始遁入一個思想中，他相信未來是可以預見的，從許多細微的跡象中，他留意察覺到了一些規律，哪怕只是起一陣微風，或正巧一隻蚊蠅閃過視線。更重要的是，他從無數次替人解夢說諭的經驗中，發現眾人個別所做的夢之間，其實是有關聯的，好像是接收到空氣中的一種訊號，而這種訊號也會影響到日常的景象。他有一本冊子，上頭記錄了諸多人們夢境的情節，他沈迷於其中幾個情景
府城記事 許素蘭
暑假回台南，阿本說要帶我們去一處未被規劃為遊樂區，還保留幾許原始風味的海邊。
車子繞過安平古堡旁邊狹小的巷子，就沿著魚塭的小路了。一靠近魚塭，便有一種熟悉的鹹味，隨著海風，從遙遠的記憶深處，慢慢飄了過來………。
中學時代，經常在假日和父親騎著腳踏車，到這一帶的海邊釣魚，每次來回總要經過這些魚塭；當時騎在這些狹窄不平的泥土路上，我常是戰戰兢兢地，深怕掉進魚塭，有些地段，甚至下來推著車子走。那時候，這些魚塭便是我歡樂與憂愁的分野｜｜魚塭的這一邊是蒼茫遼闊的淺海，坐著竹筏飄浮海上，看父親拋出釣線時劃出的美麗弧形，以及赤著雙足伸進水中，讓冰涼的海水不停地從足間流過，常常令我忘掉當時緊緊壓在肩上的升學包袱，覺得人間再也沒有什麼可憂慮的事了。而一走出魚塭，進入市區，我便又回到那允滿年少底憂愁與鬱悶的世界。
從魚塭飄過來帶著鹹味的海風，便是如此地交織著我少年時期的喜悅與難捨，溶進我青澀的生命裏層………。
阿本所珍藏的這一灣海邊，便是當時我在竹筏上曬太陽曬累了，上岸靠著木麻黃午寐或沈思的地方。
和台灣其他海邊比起來，台南安平附近的海邊，實在算不上美。它既沒有壯闊如東海岸的波濤，更沒有恆春一帶晶亮柔細的白色沙灘，台南的海邊，只不過是內海多黃沙的海岸罷了，有的只是單調而平凡的沙灘，以及遠處起伏的混濁波浪，偶爾，那麼輕輕地靠近岸邊，將細沙捲了過去又輕輕地送回來另一撮細沙，彷彿生命中無言的輕顫。
也許，台南的海邊會讓人喜愛，是因為它的自然與寧靜吧?!因為它不是有名的風景區，而且那麼簡陋、單調，所以不會有太多慕名而來的人來破壞它自然的面貌，每天，它靜靜地躺在天地之間，任潮汐漲落、任日昇風起，該消失的就讓它隨水而逝，該留下的，就留下，既不是禪，也不是悟，只不過是大自然裏原始生命的展現罷了。
面對著自學生時代結束後，多年不再徘徊的海灘，靜坐了一下午，我幾乎不想再回台北了。故鄉的海邊，並不是洗盡鉛華的女子，因她本來就是那麼樸素，本來就無鉛華可褪，當然也就沒有紅塵歷盡的滄桑與哀怨，她只是那麼可親、那麼自然、了無心機，像是母親寬大的胸懷，讓你委屈、無助的時候，可以盡情地訴說、盡情地流淚………。
黃昏悄悄地來臨。終於還是必需離去。
對於海而言，畢竟我也只是過客而已。
回到市區，天色已昏暗。
路過民生綠園時，一群人特意彎到中正路口，去看消防隊那曾經佈滿燕巢的灰色建築，以及緊鄰著消防隊的土地銀行。
面對著中正路的土銀正門，依舊昂然屹立；然而，一轉進忠義路，卻見那典雅雄渾的廊柱被拆除了，灰黑堅實的牆面也被削去，露出裏面斑駁的紅磚與扭曲虬結的鋼筋。
暮色中，那扭曲裸露的鋼筋，像一支支無言而哀怨的黑箭，深深刺進遊子疼痛的心口………。
何等忍心呀！拆屋拓路既是無可避免，為何遲遲不把它受創的傷口包裹醫治呢？為何要要讓它模糊著面孔、裸露著筋骨，無助地餐風飲露呢？
我將如何去描繪故鄉的鳯凰樹呢？
如果，每一位女子是花；每一種花都有和它同一屬性的女子相配；屬於鳯凰花的，該是怎樣一種類型的女子呢？
唸小學時，從家裏到學校的路上，種滿了鳯凰樹，一到凰凰花開的季節，整條街便掉落一層淡淡的橘紅，遠遠望去，非常好看。那時候，看到花落，一點也不哀愁，只是覺得美麗。慢慢長大了，因為鳯凰花的開落，總在每年的畢業季節，才覺得鳯凰花是別離的象徵。離鄉後，鳯凰花卻成了鄉土的召喚，多少個異地下著冷雨的夜晚，記憶裏的鳯凰花，仍燦爛著故鄉明媚的陽光………。
盛夏的鳯凰樹，像梵谷筆下焚燒的麥田，燃燒著熱情與生命；只是梵谷的筆是沈鬱而充滿悲劇性的，風凰花卻是那般明朗、健康，展示著生命的活力，盡情地開放、然後無憾地迎向最終的凋零｜｜
在那絳紅燐綠的夜色中 陳天嵐
老遠老遠的，他就已經聽到小喇叭的聲音。悠長、昂銳，充滿了驕傲、嘲笑、囂張以及氾濫的激情。﹁那就是了。﹂他停在長巷的一頭，抬起手來摸摸下巴。鬍子還短短的。不是嗎？前一晚才刮的。走吧！
走吧！走吧！這兒又不是紐約、不是東京，還怕迷失在你不該迷失的霓虹燈下嗎？不！他挺起薄薄的鷄胸，用右手最小的指尖把滑落下來的眼鏡頂回去。他要仔細辨認辨認從哪個方向繼續走下去最好、最正確。
滿街的計程車，大馬路擠不下，居然闖進巷子裡來。他彎下腰，翻著白眼向駕駛座上瞧。那司機不是他所認識的。以前他有許多計程車司機朋友。現在恐怕改行了吧？應該不會改變得這麼快，這一行道不是還挺賺錢的嗎？平心靜氣檢討一下，他便獲得了他所需要的答案：他們認不得他了；或則，更正確一點說，他不認識他們了。你說只不過才離開這兒兩年麼？不，那段時光足夠你咀嚼一輩子，享受一輩子，也可以叫你懺悔一輩子。那絕不是一場夢，那是真實的。就像此刻一樣，老遠就聽到他所渴慕、所懷疑、所認定、也是所顫慄的喇叭聲。
那熱門音樂來自何處？左看右看，前探後探。沒有。
於是他始終在這條長巷裏兜圈子。原來這不是一條窄巷，在巷子的中段甚至還設有寄車的地下室。喇叭聲就是在那附近。多麼像銀座，多麼像新宿，又多麼像淺草。他不曉得這樣的揣測是否正確，就算是吧，也一定不會有那五花八門的伸展台、昇降台，或者飛簷走壁的空中吊斗。在他這種個性的人看來，那種胡天胡地的賣弄什麼的舞簡直不堪入目。他寧願不去聽那喇叭聲。可是現在豈止小喇叭，薩克斯風、小鼓、阿庫雷風都有了。
﹁那就一定錯不了啦！﹂他睜大了眼睛，一間一間數落過去，哪怕是純喫茶或者什麼沙龍。他就是一點也不肯放過的豎起耳朵巡逡下去。
他找到了，的確是一家舞廳。在二樓的，樓梯口擺了一個像小飯館裏的屏風那麼大小的招牌。他站在招牌前面看了好一陣子，卻看不出什麼東西。他滿腦子裏都是琪琪的影子。
﹁我絕不騙你，﹂琪琪說：﹁久了當然大家都不好，但三年就不怎麼的了。﹂
﹁帖子已經發出去了，你卻忽然後悔起來。﹂他說。
﹁誰說人家在後悔？你看，我不是連旗袍都已拿回來了嚒。﹂她把紅葉的塑膠袋子打開，掏出粉紅色的旗袍給他看。
他冷冷的望著那件粉紅色的旗袍。並且開始抽煙。琪琪沒有注意到這一些，她很興奮的在檢視指甲上一點兒變了色澤的蔻丹。
﹁健，給我一杯熱牛奶好嗎？﹂她低著頭說。一面忙著剪指甲的小刀片把變色的寇丹刮掉。
十分鐘後，他給她一杯牛奶。她並不急於喝，只管專心刮指甲，刮得玻璃茶几上浮撒著一層白色的屑。而他也不講什麼，逕自點燃另一支長長的香煙。
旗袍掛在沙發扶手上，健坐在沙發裏。他閉著眼睛，煙絲從菱形的唇角噴出來。那煙絲在空中打著迴旋，飄游著鑽進她的鼻孔。
﹁幹嘛，你會抽煙了？﹂
他冷冷的看著地上的塑膠袋，猶豫一下，才向她抿了抿嘴，有點像是笑的樣子。
﹁你不喜歡我這件多麼高貴的旗袍？﹂
﹁沒有什麼不喜歡的。﹂他說。﹁牛奶要冷了。﹂
﹁本來就冷了嘛！﹂她答。
﹁本來它是熱的。﹂他說。
﹁你為什麼不提醒我一聲？﹂
﹁妳應該會看到它的，就擺在妳的面前。﹂
﹁好了，我知道，都是為了這件倒楣的旗袍。﹂她把旗袍拉過去，邊摺邊流淚。
健站了起來，在客廳踱步，並不時走到窗邊去。外面天氣很晴朗，看得到遠山，藍色天空像一片覆蓋在頭頂的海洋。
遊神 趙雲
遊神的行列在鼓樂聲中連綿不絕地流動，是一條歡樂的河。我發現到我竟那樣容易就感染了這份歡樂，完全是屬於人間的。人群互相擠著、笑著、大聲地談論，追隨著那些搖曳而來搖曳而去的神祗，我感到我也在流動。
黑白無常邁開僵硬而滑稽的步伐；城隍的駕前有人肩挑著各種古老的刑具，抖動得索索作響，原來那種陰森可怖的氣氛卻被抖動得成為零零落落的碎片。黃昏的街燈還沒亮，天色漸漸地昏暗，街道兩旁的高樓大廈也開始謙遜地移進暮色中。路邊的孩子們興奮地指指點點：五府王爺千歲，五個巨大的幽靈蒙著一臉黃昏的灰黯，衣袂飄飄地，以戲台上的架勢踱著方步，面色蒼白的一個帶著點朦朧的微笑，長著鬍子的卻有著一種無奈的表情。隨著一陣不太協調的絃樂聲，那些為神靈工作的人很有規律地晃動著媽祖聖母的鑾駕，他們是那樣衷誠地希望神靈享受到這份出巡的威嚴和樂趣。路旁一個微胖的女人，口沫橫飛地向身邊的陌生人述說媽祖的靈蹟。一群信徒隨著神的隊伍，手持點燃的香柱，虔誠地合十膜拜。
香煙繚繞，那長長的行列在黃昏中遊移著，伴隨著隱隱約約的樂聲。蠕動的人群，獰惡巨大的神袛，彷彿是從一個遙遠的過去出發，緩緩地走向一個遙遠的未來。在這行進的過程中蘊含著某種神秘的本質，或許這正是許久以來我一直在探尋著的。
花車、羅傘，輝煌瑰麗的儀仗，好像是傍晚天邊的霞彩。神靈們互相炫耀，卻又互相揖讓著。那是一種多麼寬大容忍的宗教觀！沒有絕對的，也沒有唯一的﹁神﹂。甚至前面的濟顛也容忍了隨後而來的另一個濟顛，雖然兩者并不太相像，也沒有人去分辨真假，他們都帶著濟顛式的、稍有點惡作劇的微笑，手持羽扇坐在神轎上，快快樂樂的參與了出巡的行列。各地廟宇裏的媽祖也互相拜訪起來，鹿耳門的媽祖，台南大天后宮的媽祖．．．．．．信徒們向所有的媽祖膜拜，并未顯出一絲的驚訝與懷疑。
媽祖殿前面貌猙獰的千里眼和順風耳，在童稚的笑語中也變得比較和善可親了。或許由於同一行列中不斷出現同樣的千里眼與順風耳，致使他們銅鈴般的眼睛顯得有點茫然。
信徒們寬容地接納了眾多的神，而使神與神之間也充滿了寬容與祥和，這正是一種開放、和平民族性具體而微的反映。
主方的神靈端坐在貴賓台前，當那遠道而來的花臉巨靈踏著舞步，向主神行完揖讓之禮後，信徒們抬著千歲王爺的神轎，對著那主方神祇劇烈地，有節奏地搖晃起來，或許這就是一種拜訪的儀式吧。然後獻祭開始了，主方的獻祭者虔敬地向客方的神靈上供：一盤包子，一碟香煙，一方摺疊整齊的紅布。人們把他自己愛好的物品上供給神，神再把那些物品奉贈給別的神，於是人與神之間的界限就模糊了。神穿上人們認為最華麗的冠袍，胸前掛著黃澄澄的金牌，接受各式各樣的許願和供品。鮮花、水果、香煙、香皂、洗髮水、金牌，或者是一台戲。用擴音機把聲音轉達到天庭的布袋戲和歌仔戲。神永遠是無言的，他微笑地接受了一切：無數的許願或祈求。他微笑地，無言地欣賞著戲台上﹁人﹂的悲歡離合。正因為神靈是如此的沈默，如此的沒有反應，也就更顯得如此的深不可測。
王爺的使者謹慎地把紅布披在神轎上。人以畏懼的心情仰望著一張張木然微笑的偶像的臉，那些毫無反應的神秘的臉。最後他們只好認為神已經滿意了，因為他們已盡其所能地取悅神。萬一遇到了某些不如意或災難，他們也沒有怨言，因為他們從未具體地把握過神的意旨。他們就那樣默默地承受著命運，這也是一種哲學，順應天命的民間哲學。
來者可追 邱貴芬
其實，我們都在等他死。在南北電話中，在兄弟姊妹偶爾的聚會裡，我們竊竊私語，載滿罪惡感的話語低低迴旋在空氣中，每個人都暗中期待阿公過世帶來的解脫。這個罪惡的期盼甚至導致我的一個夢魘｜｜夢見阿公死後變成的鬼魂厲聲斥責我的不孝。嚇醒後，暗自慶幸這只是場夢，當晚贖罪似地去探望阿公阿媽，看到阿公確實還活著才鬆了口氣。在阿公死後近一年的今天，我回想起阿公死前我自己的心情，猶感受到當時的那種矛盾掙扎。有一回，安慰母親喪父之傷，我脫口而出，阿公死了妳也比較輕鬆。﹂母親制止我：﹁不可以這麼說！﹂隨即又淚淌滿面。我難以開口詢問母親，是否在侍候晚年患了憂鬱症、情緒反覆如孩童的阿公時，曾經像我一樣罪惡地希望他早點過世？我當然更不可能詢問日夜照顧阿公、服侍他吃飯、甚至大小便的阿媽是否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
阿公在過世前的幾年長期住在我家，客客氣氣地和我們吃飯，後來因羞慚年老的手總是顫抖不停，將飯菜湯水散落滿桌，終於和阿媽在後面的房間吃飯，不再與我們同桌。
阿公阿媽還和我們一起吃飯時，為了不讓阿公難堪，母親準備另一個大碟子，將阿公阿媽的菜夾在裡面。這個碟子總在阿公的右側，離坐在左側的阿媽有些距離。有時我靜眼旁觀，看阿公將他們漁港人一日不可無的鮮魚吃光，阿媽總是揀著殘存於魚骨上的魚肉。這付飯桌情景，我仍在我哥哥身上看到。我家的男人吃飯時從沒想過留一點他們愛吃的東西給妻兒吃。有一景至今仍鮮活地印在我腦海裡：有一次我突發孝心，從台中市著名的第二市場買回貢丸。煮湯放了幾個在阿公阿媽一向共用的大湯碗裡。阿公吃得津津有味，眼看碗裡只剩一個丸子，尚未吃得半口的阿媽突然開口：﹁這個你要嗎？﹂阿公筷箸一伸，壓住那個孤單的丸子：﹁要！﹂
阿媽說，以前她們當大家庭的媳婦，難得吃肉，每餐固定吃魚乾和菜脯（蘿蔔乾）。或許因為如此，阿媽住在我們家時，最大的樂趣就是到廚房裡看看今天要吃什麼，甚至差遣來幫我們打掃的婦人，每週固定幫她買太陽餅、泰山仙草蜜。阿公死去的第一天，阿媽宣布，她不要再吃粥了。阿公阿媽吃了十幾年的粥，那天晚上，我看她又與我們同桌時，碗裡盛了滿滿一碗白飯，很仔細地吃著。阿媽同時也說，不必再準備鱈魚給她。阿媽很高興很滿足地揀著青蒜吃。一切的禁忌｜｜薑、蒜、硬食、糖………等等阿公在世時食物裡該有或不可有的東西｜｜在那一晚都不再存在。阿媽要搬去台北二舅家住時，我買了幾塊第二市場的焢肉回去。隔天回家，阿媽說她從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她要在去台北前吃個夠。然後她從口袋裡翻出二張鈔票，問我有空時經過二市場是否可再幫她買焢肉？我沒收她錢，答應第二天幫她帶回焢肉。那天，我發現她對我的兒子特別好。
其實，我們都知道，阿媽百般不願意離開我們家，搬去台北與二舅同住。阿媽以前和阿公住在台北，二舅、舅媽去上班，有一次她跌倒，在地上陀螺般打轉，就是站不起來。阿公力虛，也不敢去扶阿媽，她只好慢慢爬到牆角，等二舅回來。台中人手多，阿媽方便得多。嫂子還會定期帶她去巷口洗頭。（近九十歲的阿媽無法自己洗頭，有時走過她的身邊都會聞到異味。）所以，阿公死後，阿媽說她不想上台北，她吃得不多，就讓她住台中吧。不過，阿舅後來還是來接阿媽去住。我沒問為什麼。上一代總有上一代的傳統心結。我猜大概是二舅身為兒子，怕父親認為他推托人子的義務，將奉養老母的責任丟給母親。不過，話說回來，自從阿媽搬到台北以後，母親才可以無所牽掛地和父親到國外旅遊，去美國看小妹，去紐西蘭和大妹住上一個月。年輕時為生活、為子女煩惱，年老時為父母煩惱的母親，現在大概是她一生最輕鬆的時刻吧？母親打算從紐西蘭回來後，再把阿媽接回台中。因此，最近她又小心避免和父親產生不快。我其實很難去了解父母之間真正的感情關係｜｜上一代的人表達感情的方式跟我們實在不同。不過，在我看來，他們事業夥伴的關係遠超過恩愛夫妻的關係。有時，我問母親，為什麼她對父親百般容忍，母親總回答，因為阿公阿媽還住在我家，不能和父親吵架太難堪。阿媽去台北之後，我已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她了。不過，據說阿媽過得不錯。不識字的阿媽大概不知道﹁隨遇而安﹂、﹁樂天知命﹂這些話的意思。不過，依我看來，她比唸過萬卷書，年輕時甚至留學澳門、參加學潮的阿公更知道這些文謅謅的話真正的人生哲理。
但是，阿公所鄙視而無法容忍的正是阿媽﹁樂天知命﹂的人生。一天早上，我猶在睡夢中，突然聽到物件掉地滾動的聲音。起床一看，年屆九十的阿公正顫晃晃地扶著牆柱，地上一只茶杯猶在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