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的秘密
冬冬是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他很聰明但是又調皮又貪玩，整個暑假都不肯做功課。下個星期就要開學了，媽媽檢查他的暑假作業時才發現他的國語功課一個字也沒寫，就罰他坐牆犄角一小時，然後告訴他，非把功課寫完，才准出去玩。
冬冬一邊抄生字生詞，一邊氣憤地想：「都是字，都是字害我的，如果課本沒有字，那我不是都不要寫了嗎？」他寫著寫著就疲倦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課本一闔，就去睡覺了。
正瞇著眼，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忽然聽見一種細小而嘈雜的聲音，冬冬睜開眼，側過身子，仔細聽聽，發現是從桌上闔著的課本裡傳出來的，原來是一大堆字，七嘴八舌地在說話。
有個聲音說：「冬冬最討厭，平常也不來看看我們，打開書本來讓我們透空氣，讓我們和他的手指玩一玩，和他的眼睛打打招呼。」
另一個聲音說：「就是嘛！他還老是怪我們呢！」
「我最羨慕我姊姊了，它住在小毛的課本裡，小毛每天都去看它，跟它說話，還替它造了好多好多漂亮的小孩子。」
冬冬心裡覺得很奇怪，小毛怎麼替字造小孩呢？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哭著說：「冬冬這個該死的東西！你看，他把我的小孩子弄成什麼樣子了，一個個歪鼻斜眼，真是醜死了。」
冬冬想了很久，才知道，原來他如果寫個「中」字，就是替「中」字造了一個小孩。剛剛因為趕作業太匆忙，字都寫得歪歪倒倒，所以才會遭到這種抱怨。
又有個聲音說：「你的小孩只是長得不好看而已，看看我的吧！都是一群殘廢，都少了一隻手！」
大家紛紛關切地問：「怎麼回事啊？」那個聲音回答：「你們看，我的樣子不是『林』嗎？冬冬把我寫成『材』了。這下不是少了隻手嗎？」
「你還好，這是你的小孩，而且生下來就是這樣，不會感到痛苦，我呢？」「家」說：「那回冬冬把口香糖放在課本裡，當他把糖拔下來的時候黏掉了我一條腿，痛得我要死要活，到現在傷口還沒復元呢！這不算，他還不知道該幫我裝條假腿，害我現在連動都動不了！」
大家聽了都憤慨起來：「我們要離開這個小壞蛋！我們逃出去吧！」
大家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先用破折號「︱」把課本頂開，再把長長的刪節號「…」從書上垂到桌子下，當作繩子，好沿著它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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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安徒生
記憶中的童年，似乎沒有母親說故事這回事。
於是，在極早的年歲裡，我便習慣於識字、看圖，並且揣摩文圖中的意思，如果思忖不出，便努力的在腦中編造，一定幻想出一些故事來，以為自娛。許多的童年時日便是這樣安靜及略為寂寞的度去了。
十歲，由古樸的小村遷入了較進步的大鄉，接觸了電，接觸了車，接觸了新奇的人。最快樂的接觸，當是接觸了書。安徒生童話中的「人魚公主」便是在小學四年級時於學校設立的圖書館中閱讀的。閱讀的當時驚詫極了！一般聽來的故事結尾泰半是「從此過著快樂的日子……」而，「人魚公主」的結局竟然是「死亡」！人魚公主在王子婚禮的音樂聲中變做一朵白色的小泡沫，漂浮在大海之上，失去生命，也失去愛！
十歲的小女孩還不太努力去了解人魚公主變做泡沫之後與空氣精靈的對談，只直接的接受了一個愛情悲劇，並讓那悲劇碎了肝腸。後來，再一次的傷心，是讀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
「賣火柴的小女孩」這故事在我初早的閱讀紀錄裡始終只肯維持一次，我簡直不相信那樣殘酷的，沒有希望的灰色故事竟然是世界著名的童話！對安徒生兩次給我的「死亡歷鍊」，我真的是駭怕極了。幼小的我，將「安徒生」這個名字當成恐怖份子！決心不再讓這個名字侵入我的世界！可是，後來，讀了「五顆豌豆的故事」，驚訝的又發現那會說會寫的安徒生畢竟不同凡響！怎麼有這般神妙的童話家呀！
少年的我直覺的認定安徒生的某一些童話對孩童來說是很不「衛生」的！當我愈見成長，讀了全冊的「安徒生童話集」譯本後，更加的相信自己的見解並沒有錯。童話集中的「大史密斯與小史密斯」，充滿了欺騙、貪婪、不勞而獲的思想，甚至，還有謀殺！「打火匣」裡除了欺騙、貪婪、不勞而獲之外還加上了綁架、忘恩負義。大半的安徒生的故事都有推崇美的外表、重視金錢財寶、以狡詐的思想及手段騙人、莫名其妙的好運、一廂情願的愚昧等等等等內容，我驚疑！何以安徒生童話一直得以在兒童文學中生存？並且一直「著名」？
安徒生童話教導了我懷疑，也教導了我不能盲目相信所謂的「社會價值觀」。但是以寫作來說，它真的教導了我極多極多！
小子當家
火鍋噗哧撲哧地很快就開了，隨著鍋蓋掀起的陣陣熱氣，傳來白菜豆腐和蝦米魚丸的香味。文芹深深地吸了一口。「嗯！好久沒有吃火鍋了，今晚要好好飽餐一頓！」她心想。
「文宏、文成，吃飯了！」文芹對著樓上大叫，叫了兩次才有回聲，可是遲遲不見人影。
文芹心想，弟弟文宏一定在打電腦，而哥哥文成大概又在電話裡和女朋友聊天。兩個月前，哥哥參加大學裡的華人同學會辦的露營回來後，就盯上一個叫貝絲的香港來的女同學，每天在電話裡都得聊上半天。媽媽好幾次從台灣都打不進電話來。後來媽媽請姑丈幫忙買了一個傳真機，這樣家裡多了一支電話，哥哥更是占著線說個沒完。
現在，常常放學回家，都可以看見媽媽爸爸傳來的「聖旨」（這是弟弟的形容）。媽媽有時看到好的文章或句子也會剪下來或抄下來傳給他們。文芹每次都讀得津津有味，但哥哥和弟弟卻興趣缺缺。有一次，媽媽抄來一句「稱讚人是你最可貴的優點，只要對象不是你自己」！文芹明白這句話一定是送給哥哥的，因為哥哥一向喜歡誇獎自己，對別人卻勇於批評、吝於稱讚。
哥哥從念初中就開始「造反」（爸爸常常說的），後來爸爸為了讓他遠離那批不良朋友，把他一個人送到澳洲讀書。哥哥先是寄住在姑丈家，姑丈以前是國中老師，很會管男生，再加上哥哥剛來時英文不好，不敢到處亂跑，真的變乖很多。
兩年後，爸媽辦好移民，就把文芹和弟弟一起帶到澳洲，全家人團聚。那時文芹剛念完初二，弟弟念完初一。
爸爸英文不好，有時要填一些文件或表格，就找哥哥幫忙。爸爸的自尊心很強，他能「不恥下問」—請教兒子—已經很不容易了，但哥哥觀察不出這一點，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有幾次爸爸忍不住氣得大叫：「我告訴你，我沒有你幸運，當年你種田的阿公沒有錢送我出國讀書。你要明白，我一年花三十萬台幣讓你念書，不光是要你學幾個英文字，也要學學作人的禮貌！」
媽媽事後私下勸哥哥要對爸爸有禮貌，但哥哥總是那一句：「爸爸既然要問我，就要信任我，他一下嫌我囉嗦，一下又嫌我的中文太差，說不清楚，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他滿意！」
去年底，爸爸在澳洲住滿兩年，拿到澳洲公民權，決定回台灣去繼續發展事業，留媽媽在澳洲照顧他們。爸爸說：「在澳洲兩年，只有支出，沒有收入，長久下去不行，我必須回台灣去打拼，多賺點錢供你們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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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
我覺得發明補習的人應該是馴獸師。他可能是從訓練動物得到的靈感。因為補習班就是讓你一直練習，一直練習，直到寫對為止。不過，被訓練的動物如果做對了，會有糖吃；而補習卻得自己繳費。這是最大的不同……。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我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從學校回到家，一進門，媽媽便說：「走，我們去補習班參觀。」話一說完，天邊立刻響起一道轟雷，並且淅瀝瀝下起雨來。
其實老天沒有配合劇情雷嚎雨泣，那是我的希望。藍天乾淨得像才洗熨過，一羣不知學生疾苦的麻雀，喜孜孜地跳來躍去。而我，被媽媽押解著上補習班。
這都要怪楊媽媽，她熱心地通知媽媽，「大將補習班」正在招募學生，「兩人同行，可免報名費」，補越多，省越多。於是，向來聽到「打折」就神智不清的媽媽，一口答應讓我也下油鍋去炸炸，看能不能炸出香脆可口的成績單。
我和楊大宏在補習班相會，見了面默默無語。倒是兩個媽媽興奮地問東問西，「補一科多少錢？」「補到幾點？」「保證進步幾分？」
媽媽還石破天驚問一句：「廁所夠不夠用？」自從報紙說許多學生憋尿憋出病來，她便每天擔心，怕我該尿時不尿。
補習班主任不慌不忙回答：「本班經教育局立案，一流師資，有效教學。我們用心，家長放心。」他又鄭重補充：「我們還有最先進的馬桶。」
可是楊媽媽不放心，她強調：「千萬不能打小孩，我兒子有氣喘病，而且近視，容易緊張，曾得過中耳炎，對花粉和桑葉過敏……」
補習班主任咬牙保證，補習班裡絕對不會種花、種桑樹，老師也不打學生，楊媽媽這才放心。
於是，我和楊大宏就這樣被送入補習班。這一天起，我們正式向每日下午的卡通告別，向公園裡騎腳踏車的時光告別，向無憂無慮的童年告別。
張志明安慰我們：「補習班又不是惡魔島。」他還經驗老到地說，補習班裡的老師很會講笑話，以便迷住學生繼續補下去。這是他聽說的，不代表他的立場。事實上，他寧願自己在家看笑話集。
楊大宏瞪他一眼：「我最討厭別人說風涼話。」想想看，以後每天下午的卡通節目播映時，正是我們埋頭苦寫數學測驗卷時。我們成了「卡通盲」，不知道宇宙戰士的最新武器，也不了解銀河中最可怕敵人的真面目。多麼落伍啊！
補習班的數學老師頭頂禿著，好像在說：「看，這是苦讀數學的下場。」他發給大家一張測驗卷，規定我們半小時內寫完，再打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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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暴龍老師
我理想中的挑選老師方式，是在開學日那天，每班教室外貼著這一班導師的特點，然後由學生去挑選適合自己的老師。我想，我會挑一個這樣的老師—有點近視，看不大清楚；吃素，不殺生……。
八月三十日，開學。終於，我可以向暑期游泳班、電腦班、禪修班、美語班說「再見」了。
我理想中的暑期生活是每天覺睡到頭昏，電動打到手軟，漫畫看到眼花。媽媽卻有不同的看法，她說：「覺，我替你睡就好；其次，所有社會菁英都不是打電動、看漫畫長大的。」
「那他們是怎麼長大的？」
「還問！虧你讀了四年書。他們是看見魚兒逆水向上和砍倒櫻桃樹長大的。不過，那也落伍了。」
於是，在媽媽的規畫下，我參加了好幾項暑期才藝班，認識不少未來的菁英。雖然禪修班的素食挺好吃，電腦班的冷氣也不錯，但是，你嘗過每天在豔陽下走來走去的滋味嗎？
美語班的李家華說得好：「暑假只有老師真的有休息。還是早點開學好了，至少學校有操場可以打球。」
總之，這個暑假和從前所有的暑假都一樣，甚至比去年還無聊，去年還有一個颱風哩！
我已經五年級了。別問我升上五年級有什麼感想。這年頭，小孩子只要一有感想，大人就緊張；而且他們還要裝出不緊張的樣子頻頻問：「你覺得怎麼樣？你有什麼想法？」
今天我一早醒來，媽媽就說：「恭喜你，已經十一歲，是準少年了。從今天開始，什麼事都要自己負責，媽媽可以喘口氣啦。」
然後，她就跟著我走到浴室，提醒我：「刷牙不要太用力，但是也不能太輕。」「洗臉時要記得耳背和脖子一起抹乾淨。」
「我十一歲了，不是一歲。」我忍不住抗議。
媽媽以非常沈重的表情嘆口氣：「我就知道，孩子長大就嫌老媽囉唆，翅膀硬了就想飛。」
我的確想飛，因為上學快遲到了。開學日能遲到嗎？何況今天就能知道被編到哪一班，新的導師是誰，還會跟哪些老朋友同班。
我在鐘響前一秒踏入教室。我的死黨張志明一本正經地遞給我一張暴龍貼紙：「兄弟，如果我們被拆散了，也不必難過。看到這張貼紙就好像看到我一樣。」
那隻暴龍真的很像他，尤其是那一口暴牙。
「快點開始編班吧，早死早投胎。」張志明一臉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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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耶誕老人
今天是耶誕夜。
小琪相信，真的有耶誕老人。他留著白鬍子、大肚皮、穿紅衣，揹著一個大袋子。
到了夜晚，他從煙囪（或隨便哪兒）悄悄進來贈送禮物給小朋友；模樣就跟卡片上畫的一樣。
「啊｜」小琪打了一個大哈欠，想唱走瞌睡蟲：「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今晚的耶誕夜，她一定要見到這位紅衣耶誕老人。
「小琪，別唱了，趕快睡覺！」「是，媽媽。」小琪不情願地關燈上床，豎起耳朵，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中。
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過去……，當她快瞇上眼睛時，客廳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慢慢沿著飯廳、沿著走廊，一路靠近小琪臥房。
「耶誕老人來了！」小琪興奮地下床，躲在房門旁，準備把他逮個正著。
房間推開，耶誕老人弓背的黑影探頭進來，果真背上有個好大的袋子呢！小琪像跳蛙一樣撲上去，叫著：「抓到你了！」
耶誕老人全身像觸電般跳了起來，再重重跌在地上；雖然他沒有叫出聲，可是看來是被嚇壞了。小琪急忙開燈，扶他起來：「耶誕老人，你沒事吧？真對不起……」
聽見小琪的話，耶誕老人這才放心盯著小琪看，小琪也盯著他看。「咦？」小琪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問：「耶誕老人，你今年不穿紅衣服啦？怎麼換成黑衣、黑褲，還戴著黑眼罩，連鬍子都變黑了呢？」
耶誕老人支支吾吾回答：「呃……今，今年流行黑色。」
小琪楞一下｜嘿，耶誕老人也趕時髦耶！她開心地拍拍他：「別不好意思，就算你穿上花衣服，我還是一樣崇拜你。」
小琪拉著他來到書桌前：「你看！我收集了好多你的故事，沒有誰比你更讓我敬佩了。你總是伸出溫暖的手，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黑衣耶誕老人一直搖頭：「我，我沒有妳說得的那麼好……」
「有！你有！」小琪用發亮的眼神，仰頭看他：「你充滿了奉獻精神，不像有些人，只想拿別人的東西。」黑衣耶誕老人不說話，臉色更蒼白了。小琪關心地說：「你是不是送禮物太累了？到床上休息一下吧！」
不知怎麼，黑衣耶誕老人想拿起眼罩擦眼睛，手一放鬆，袋裡的東西咕咚咚滾了出來，小琪連忙蹲下幫忙，邊撿邊看著說：「哇—這個銀盤好漂亮，跟我家電視機上的一模一樣……，這咖啡壺也很別緻，就像我媽買的……」
黑衣耶誕老人神色慌張地搶了過去，塞進袋子裡，脫口說：「這不是妳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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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橋那個野ㄚ頭
夕陽是一顆透明的橘子球，盛放在兩座遠山的凹凹中間，如墨的山巒很安靜，安靜得像畫布上的圖案，一動也不動。橘子球卻開始變化了；很金很金的橘紅，浸在熱油裡似的，又潤又軟；過一會兒，轉成了金褐色，整顆橘子比剛才的舊了一點，硬了一點，也更華麗了……。
「接招吧！討厭的小嚕囌。」妹妹站在小土丘上，揮動著手裡的竹劍，讓它ㄙㄡㄙㄡ作響。
我迎上前去，也把手裡的一枝竹劍舞得ㄙㄡㄙㄡ響。
妹妹從小土丘上飛下來，短短的裙子鋪成一扇蒲公英。
鏘！兩劍相交。後天傍晚此時此刻，我、妹妹、阿玉，要和小嚕囌他們決一死戰。現在是演習。
妹妹的臉脹得通紅，牙齒咯咯作響。他半弓腿，兩手緊握竹劍，架住我的竹劍。竹劍成了十字架，在斜陽下角力競賽，顯得莊嚴而隆重。
「這樣不行，我們還是會輸的。」我鬆開手，洩氣地把竹劍扔在泥地上，坐了下來。
「小嚕囌的劍又粗又長，加上武功高強，我們很難對付；還有他很詐，你記不記得上次決鬥，他在戰場上挖了好幾個土坑，上面鋪著稻草，害我們還沒打就先跌進洞裡，所以得另外動腦筋。」
妹妹傻傻地點點頭，不知道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秋收後的稻田就是戰場。每天放學，我們總愛背著爸媽，在這一大片空曠的土地上，和小嚕囌、黑面菜、高腳七玩「荒野大俠客」。我們把田裡的稻塊連根拔起堆成堡壘，躲在堡壘後頭，朝對面的堡壘使勁扔土塊炸彈，它們從空中落下，泥塊分裂成無數碎花塊，炸得小嚕囌成了小泥人。小嚕囌就朝我們使勁射稻草箭，咻咻咻，我們就變成了稻草人。
我們發狂似地在田裡扭打翻滾，可我們樂得全身都歪了。這是一場沒有惡意的戰鬥，只不過當我們玩得太過火的時候，就生氣了，就真的讓眼淚流出來了。
「有種就別哭！」我狠狠踢小嚕囌一屁股，扔給他兩粒辣不死人的醃橄欖。
「還有你，」我對著妹妹吼：「要玩就不准哭，否則別做跟屁蟲！沒你這個自來水妹妹！」然後我把最大的一顆甜李子，塞進她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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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鞋記
每次考完試，老師發考卷，總從最高分發起。我們在講臺下馬上一陣掌聲附和。這些不外是丁心文，一百分。張美美九十八分。王麗芬，九十八分……
起先，老師還微笑地把考卷發給每一個人。漸漸分數比八十分還低，老師開始不耐煩了，考卷愈發愈快，微翹的嘴角慢慢收斂成直線。什麼王惠賜，七十六分。林明琦，七十四分……分數愈低，老師愈生氣。漸漸變成用丟的，被喊到名字的人趕緊跑出去撿自己的考卷。到了六十分以下，不得了了，考卷一張一張在空氣中翻飛，每次總是那幾個人，在講臺前面一陣亂撲，抓蝴蝶似地。
等發到最後一張考卷，老師停下來了。他睜亮眼睛，裝腔作勢地說：「哎喲，考這麼低，我真希望我沒看錯｜」
全班只剩下我一個人沒領到考卷，我只好硬著頭皮站了起來。低著頭，假裝一副很可憐的模樣。
老師一邊搖頭，嘴裡發出滋滋的聲音，像電視上益智節目主持人似地問我：
「猜猜你自己考幾分？」
通常我從五十分開始往下猜。每猜一個分數，老師便翹起眉毛，發出質問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
「有這麼高嗎，哼？｜」
他習慣把「哼」的尾音拖得很長，憑聲音大小、強弱，以及尾音的長短，我調整分數，好像猜謎遊戲一樣。討價還價過程中，同學不時爆出笑聲。老師總是裝出很嚴肅、很生氣的面孔，但偶爾他也會忍不住笑出來。等分數接近於零，我也幾乎猜中了自己的成績，老師才把考卷丟下來。我如獲至寶把考卷撿回來，發現整張考卷到處是紅色的叉叉，慘不忍覩。
「像被轟炸機轟過一樣。你的考卷這麼漂亮，你有什麼感想？」老師問。
「下次老師只要把寫對的答案打勾就好，這樣考卷會比較乾淨。」我搔搔頭，想出了一個妙計。
沒想到話一說出來，全班又一陣哄堂大笑。老師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這次他真的生氣了。他指著考卷大罵：
「你這麼聰明，好，那我問你，是非第一題，共匪竊據大陸，奴役百姓，大陸同胞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這個問題的答案明明是圈，你為什麼寫叉呢？」
「這個答案根本就是叉，」我脫口而出，發現老師楞了一下，「共匪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呢？這樣做難道對嗎？明明不對，怎麼會是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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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雞
父親是個很刻板的人，平常沉默寡言，除了忙他的工作外，不太喜歡理我們，甚至只用動作表達他的意思。所以在我的印象裡，他是一個「不愛講話的爸爸」。
在我小的時候，也由於父親那種「不理人」的態度，我從來不敢有什麼奢望，像其他的小朋友一樣，能夠養隻小貓小狗的。但卻有一次例外，父親主動的要養起雞和豬來了。
那是抗日勝利的前一年，也就是三十六年前，中國和日本打了八年多的仗，聽說日本鬼子就要敗了，離別八年多的大哥和二哥也可以回家了。他讓母親養了一隻豬和幾隻雞，準備迎接他們回來，大家好好團聚。
豬和雞在母親飼養下，都長得又肥又大，但其中有一隻大公雞，雄赳赳的，長得非常雄壯可愛，體型比一般的公雞大出很多，但是這隻漂亮的大公雞，也給我們帶來不少的麻煩。
這隻漂亮的大公雞的性情，跟其他的公雞有些不大一樣，牠很凶悍，見了生人就咬，只要聽到有人來，牠就伸著脖子，直瞪著眼飛奔出去，咬著人的褲腳不肯放，非要家裡的人大吼大叫、打牠，牠才肯放嘴。
日子久了，左右鄰居都知道我家養了一隻會看門的雞，到了門口都要先喊一聲：「來看雞啊！」
母親勸過父親很多次，要把看門雞殺了，但父親總是說再等等看，等大哥他們回來了，全家團圓的時候再殺了吃。不久，日本人投降了，但是大哥他們並沒有回來，父親當然很失望，過年的時候把豬殺了，可是他還是捨不得殺那隻會咬人的看門雞。
後來，我的小外甥從鄉下到我家來唸小學，那隻公雞對他特別兇，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追，嚇得他一天到晚不是喊舅舅來看雞，就是喊姥姥來趕雞。他的小腿給咬流了血，手也給抓破了。
母親堅持要把公雞殺掉，父親還是不同意，但沒有講再等一等的話，卻悄悄的把牠捆起來，送到市場賣了。父親一杯一杯喝著酒，眼圈兒紅紅的，一臉失望無奈的表情。
「你何苦為一隻公雞喝悶酒呢？」母親跟父親說。
父親沒有吭聲兒，又喝了一口酒，嘆著氣說：「我是想再等一等他們呀，留著大家一齊吃！」父親傷心的說。
「聽說又打起來，到處都亂了起來，我看三年五年，他們也回不來了。」母親也很傷心的說。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喝著酒流著眼淚。…………………………………
地球上還剩一個雞蛋
一
整個雞家族都不甘心自己在地球上的地位—任人宰割。供人食用。
從一百年前起，雞家族的有識之士就試圖擺脫雞家族的困境。但每次都以雞的失敗告終。人類大獲全勝，還不斷完善著吃雞的藝術：現代化養雞場、填雞、肯德雞、扒雞、燒雞等等，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這還不算，雞被人類吃得最多，可人類卻發明出「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成語嫁禍於黃鼠狼，雞們確實咽不下這口氣。
雞王決定在本世紀末之前扭轉雞家族的處境，他召集幕僚想辦法。
「要想讓人類放棄吃雞很難。」一位幕僚說。他曾經用十斤雞蛋收買了人類中一位寫東西的人，讓他在報上寫文章說，吃雞容易患癌症，可人類照吃不誤。
「依我看，人吃咱們並不是因為恨咱們，而是說明他們離不開咱們。」另一位年紀大一些的幕僚說，他曾經發明過雞瘟，但被人類用藥物治住了。
「有道理。」雞王點頭。示意這位幕僚繼續往下說。
「大王下一道聖旨，命令所有母雞停止下蛋。保準人類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對待咱們了。」幕僚建議。
「停止下蛋？」雞王吃了一驚，這可是斷子絕孫的舉動呀！
「沒有雞蛋，就不會再有新的雞出生，光這一點，就夠人類傷腦筋。」幕僚說。
雞王點點頭。
五分鐘後，雞王向整個雞家族下達了聖旨：停止下蛋。
二
當人類發現全世界所有的母雞都不下蛋了時，地球上只剩下一個雞蛋了。
人類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地球上的雞將吃一隻少一隻，最終滅絕。人們將不再有雞肉吃，不再有雞蛋吃。
科學家們想盡一切方法動員母雞們恢復下蛋，什麼音樂刺激法，紅外線紫外線這線那線照射啦，遺憾的是母雞們不為所動，不管科學家們想出什麼絕活兒，她們就是不下蛋。
人類專門為此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會議的結果是制定了一部關於保護珍貴動物｜雞的法律。雞終於改變了卑微的地位，加入進珍貴動物的行列。
人們以擁有一隻雞為榮，狗和貓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公園裡時常見到牽著雞散步的達官貴人。一隻雞的售價已高達上千美元。
科學家們研製的延長雞的壽命的藥物剛一問世就被搶購一空。有幾個國家的國旗上出現了雞的圖案。這一切都因為母雞不下蛋。…………………………
兔子的名字
現在大家都時興用名片了，兔子也有了名片。
在口袋裡裝著名片，兔子心想：「這下再不怕那些欺負人的傢伙了。」正想著，迎面遇見了狐狸。狐狸攔住兔子，說：「想過去嗎？得對我笑三笑，要笑得討人喜歡些，明白嗎？」
要是在過去，兔子儘管心裡直想哭出來，但臉上還是不得不陪上三個笑，少一個笑都不敢。可今天，兔子不慌也不忙。他「刷」地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狐狸先生，請多照應吧！」狐狸一看，名片上印著：
狼的朋友
兔子
狐狸頓時吃了一驚，心裡嘀咕著：「沒想到兔子成了狼的朋友了。要是欺負了狼的朋友，狼那傢伙可不好對付。」
狐狸便對兔子說：「你真會交朋友，值得祝賀喲。我可要走了。」
兔子攔住狐狸，說「還沒笑三笑呢！」狐狸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什麼『不用』？」兔子說，「我叫你對我笑三笑，而且要笑得討人喜歡。」「行，行｜嘻嘻！嘻嘻！嘻嘻！」
狐狸走掉以後，兔子忍不住大笑起來，而且根本不止笑三笑。可這時兔子看見狼向他走來了。「啊，兔子，」狼不滿意地說，「按老規矩你該向我鞠三個躬。怎麼，難道要我向你鞠躬嗎？」兔子點點頭，把自己的名片遞過去。不過這張跟剛才那張有點兩樣：
老虎的朋友
兔子
狼當然不敢得罪老虎。為了避免跟老虎結冤家，狼只得向兔子鞠躬。兔子認真地數著數兒：「一個，兩個，三個。行啦，走吧！」
兔子又想大笑一陣，但沒來得及，因為老虎來了。兔子知道老虎要來找麻煩，乾脆迎上前去。「喂，老虎，給我磕三個頭吧！」老虎一瞪眼：「憑什麼？」「就憑這個！」兔子又亮出名片，這回是：
大象的朋友
兔子
老虎被大象用鼻子捲起來摔過，很疼。所以除了乖乖地給兔子磕三個頭，他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
兔子用三張名片戰勝了狐狸、狼和老虎，心裡想：「最好不要再讓我遇見大象。」因為他不知道大象怕誰，沒印好第四張名片。
前方傳來沈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咚！」真的是大象來了。在大象龐大的身軀跟前，小兔子直發抖，不知道說什麼好，「對不起，我……我沒有名片……」「什麼名片？」大象歪著頭微笑，顯得非常和氣。……兔子很高興，因為和大象見面不需要使用名片。
放你單飛
早晨送你搭車去學電腦，雖然有過一次演練，還是很不放心地看著你登上公車，你面帶微笑，右手扶著欄杆，左手向我揮別。正如我們的約定：小學畢業，就要放你單飛。
下個月，你就要過十二足歲的生日了。回想我在小學三年級就側著身子以「三腳騎」的方式蹬著外公的腳踏車，在大街小巷亂竄，我的童年如野馬「放牧」於鄉村。可是，你並非我的複製，我就是不放心你這隻開著冷氣還會踢光被、嬌養的小犬。
勢必要放你單飛。且應該把我的飛行經驗提供你參考。真的，人生如果可以重來，我必定將以另一種身姿把生命飛得更美好，必定會先做些適度的「裝備」才出發。
首先是性格，我相信一個人生命的成敗肇端於性格，因此要及早認識自己的性格。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因為本性在生活中種植過久的緣故。所以我們要針對自己性格的長處發揮它、針對短處修正它。這句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卻萬分困難，以我的親身經驗，確知人的性格可以調整，且越早努力越容易達成。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正是他自己，也因此，能逐步克服自己的弱點，建立成熟的人格，面對社會必然無往不利。
我祈望你不會像我的少年時期那般保守壓抑，我寧願你是一隻啁啾鬧人的小鳥，把什麼話都說出來，而不只是一棵沈靜內斂的樹。
我祈望你不會像我過去一樣，長期受到貧困的約制，我寧願你習於大方甚至偶爾揮霍，也不願你掂金播兩致有傷大雅。
我祈望你不會像我從前那般視短而心狹，我寧願你開闊磊落甚至受人侵占，也不願你因斤斤計較，占得錙銖便宜。
我祈望你不會像我只做一名書呆子而畫地自限，以致孤陋寡聞，我期許你有著無盡的求知欲，做個無所不知而又有所不為的人。
我祈望你追求的永恆目標是生命的寧靜祥和，而不是表面紀錄上的豐功偉績。
當下，我寧願你是個輕鬆活潑乃至調皮搗蛋的少年，也不願你乖順溫和卻壓抑沉悶｜即使你因此可以早慧早熟，我也不願。將來，我更寧願你平凡而快樂，也不盼望你事業有成卻憂鬱寡歡。
為了要你親眼見證一個人的改變：我乃輕鬆給你看、活潑給你看、俏皮給你看、開朗給你看。這樣的努力，原先只單單想讓你相信：「調整個性是可能的事」，不料倒使我們的親子關係更加綢繆。此刻，我們不都在享受著自在相處的快樂麼？
跟你相處，我才理解：人際之間的任何關係，都不了「朋友」這一倫來潤滑。所以，我認為努力使你成為我的朋友比讓你僅做我的兒子來得重要。其實你已經時常提醒我的缺點、討論我的性格，做著諍友的工作。使我深知，亦感動著：長久以來，你都在寬容地接納一個有太多缺點的母親。
放你單飛，你將擁有更多自由的空間，逐步完成理想的自己。
懺悔
小朋友們：
我極不願在第二次的通訊裏，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面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閒的一夜，已過了九點鐘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只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在椅背上站著看。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
一隻小鼠，悄悄的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他無猜的，坦然的，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慌的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向下注視了。四面眼光之中，他仍是怡然的不走。燈影下照見他很小很小，淺灰色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剎那頃我精神錯亂的俯將下去，拿著手裡的書，輕輕的將他蓋上。｜上帝！他竟然不走。隔著書頁，我覺得他柔軟的小身體，無抵抗的蜷伏在地上。
這完全出於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他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苦來！這麼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他了！」我又神經錯亂的拿起書來。可恨呵！他仍是怡然的不動。｜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他。不容我喚住，已銜著他從簾隙裡又鑽了出去。出到門外，只聽得他在虎兒口裡，微弱淒苦的啾啾的叫了幾聲，此後便沒有了聲息。｜前後不到一分鐘，這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的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吁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裡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他實在小得很，無機得很。否則一定跑了。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他母親在窩裡，不定怎樣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的時候，聽得這話，一定要慢慢的挪過去，突然的撲在母親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小朋友們恕我！我只裝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裡去。勉強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裡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只倚在牀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之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鐘｜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乎要避開。我總想是那隻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他，要帶他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象在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拼著受她一場責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父王
大哥：
最近父王常感頭昏，醫生也未說明原因，目前正在吃藥，略有好轉迹象，父王要你們不必掛意。
你需要的玄天上帝護身符，父王已在昨天深夜求得，縫好香囊，再讓美暖為你帶去。父王交代：一定要掛在車內顯眼的地方，不可帶進廁所等不潔之處，請注意。
二弟謹上
弟弟的來信，十幾年來大約都是這樣，「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的信中一直稱父親為父王，國父說：民國的建立，就是要讓全國四萬萬五千萬同胞都當皇帝。所以，「朕」以為弟弟這樣稱呼父親，實在是最恰當不過了。
在我們「宮」中，父親真的就是父王，從小我們都怕父親，像老鼠看見貓那樣。小時候，我因為上面有祖母頂著，總算還有個避風的港灣；弟弟們長成時，祖母已經駕崩，我們完全失去可以依傍的蔭佑。不過，也從這一年，我們發現父親好像也失去了他精神上的某一個依據，也有落寞、無言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怕父親，直到來到女子學校以後，學生要求我永遠保持微笑，說她們怕見我不笑的臉，我才想起父親的臉也是這樣「不怒而威」。怪不得前些日子有個女孩子說我的臉很有「氣派」，同是這樣有氣派的臉，使我們小時候永遠「立正」跟父親說「是」。
我們難得看見父親笑，雖然父親的臉上有個很深的酒渦，笑起來好像一朵花在水池子裡漾起漣漪。
我們難得看見父親笑，雖然父親口中有著兩排潔白無比的牙齒，笑起來好像黑人牙膏的廣告。
不過，我們常聽到他跟厝邊隔壁的阿伯阿嬸聊天時，那幾聲宏亮的笑聲，真的像山寺裡的鐘響。
其實，不止我們怕他，鄰居的小孩也怕他。哭個不停的小孩，看見父親走過來，嚇得連哭聲都吞回去，如果父親再衝著他露齒一笑，這個小孩往往不知所措，要等父親走得很遠很遠了，好像忽然想起什麼，哇的一聲，驚天動地，哭了起來。
除了我們兄弟，父親不曾對誰兇過，父親凶起來，講話都非常簡短，訓詞也很扼要，一聲「站好」，就足夠我們反悔好久了。有一次，我們一大群小孩在玩，我打了一下弟弟，剛好被他看見，他氣極了，喊了一聲「過來」，除了我和弟弟以外，竟然還有三個小朋友也臉色蒼白跟著跑過去，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叱吒則風雲變色！
不過，獅子不一定常發威，父親說：「常常大小聲的一定不是獅。獅，是深山林內的獅；知是心肝內的知。」這幾句話是用台灣話說的，我很喜歡，所以記得十分清楚。獅子不會常發威，真正的「知」也不是時時掛在口頭上………
柳樹和榕樹
我從小就喜歡柳樹，從小溪邊的小柳樹，到大池塘邊的垂柳，從真的柳樹到圖畫中的柳樹，我都喜歡。
童年的時候，我家住在一個小鎮上，四周都是河，河岸兩旁有很多垂到水面的大柳樹。在夏天的時候，常常跟小夥伴兒們在大柳樹蔭下捉迷藏。折下長長的柳樹條兒，繞成一個圓環，戴在頭上當帽子，用柳條兒作笛子。
有時候，大夥兒光著屁股，爬上大樹椏兒上，個個捏著鼻子，閉著嘴、合著眼，一個一個噗通噗通跳下水，像一群小鴨子，高興的在河邊玩水。玩累了又抓住柳枝爬上岸去休息，差不多整個夏天，都是在大柳樹下度過的，那一段快樂的日子，一直讓我非常懷念。
小學時候，我很愛塗塗抹抹，一本「芥子園畫譜」不知道被我翻過多少次，有柳樹的圖我就照著描摹，我這麼喜歡柳樹，我覺得柳樹和藹可親，是最愛跟人親近的一種樹，所以我對柳樹特別喜愛。
現在年紀雖然大了，但是對於柳樹的一份偏愛，到現在還是跟過去一樣。每天早晨上班，車子總要經過一排不算太高大的柳樹，但總要多看它幾眼。馬路上不斷飛過去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行人，但在輕風中飄動著的柳樹，仍然是一副優閒的樣子，並沒有理會人們在忙些什麼！
中國很多畫家、詩人，都很喜歡柳樹，在畫中有幾棵柳樹，就格外顯得動人好看。我想這還是跟柳樹平易近人的樣子有很重要的關係。我國的大詩人陶淵明，在他家門口種了五棵大柳樹，就是因為喜歡柳樹那種不嫌貧富的性格。愛柳樹另外一個最大的特色是什麼地方它都能夠活下去：小河邊、池塘畔、臭水溝……它的適應力很強。前些日子去台中，從高樓上，看到沿著綠川街上一條污水溝兩旁的柳樹，綠油油地很美，污水溝一點也影響不了它的生存。
從台中到台南，我們去參觀延平郡王祠。院中也有幾棵柳樹，但這次最惹我注意不是那柳樹了，而是院中的那兩棵大榕樹。
祠中的院子不大，進了寧靜庭院的大門，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兩棵大榕樹，它們的年紀，算起來最少也有兩百多歲了。彎曲的大樹幹，像駝著背的老公公老婆婆，在左邊的一棵大榕樹，還長出一根很直的小樹幹，比茶杯粗一點，光禿禿的像老榕樹拄住的柺杖，其他彎彎曲曲的小樹幹，繞在一起，很像老人臉上深深的皺紋。但是當你抬頭看看那遮著炎日茂密的枝葉，你會覺得，它讓你感覺的不是衰老，而是一股精力充沛的活力。
盒子
我喜歡盒子。各式各樣的盒子：大的、小的；紙的、木的、鐵的、石的；看見的以及想像的……
盒子的魅力，在於它可以有內涵。空著的時候，可以放進什麼。打開的時候，可以找到什麼。開啟了，是內容。關上了，是寶藏。而它所擁有的那種內涵的可能性，又彷彿無限。因為，空｜是一種靜默，既可以是嚴肅的又可以是遊戲的；實｜是一種飽滿，實在的、實用的、踏踏實實的「占有」；所以盒子無論是空的還是滿的，都可以叫人歡喜。
我從前收集過盒子。由三五牌香菸的小鐵盒到波蘭製的圖案木雕方盒，由印度人面銅盒到韓國嵌鑲採貝的漆盒，由裝隱形眼鏡的到裝耶誕禮物的，由女兒學校做的手工到有著音樂的首飾盒子……只要稍具特色，無不集而藏之。
巴爾札克的小說裡，曾經寫過一個住破樓、穿破衣、吃麵包白水的猶太人，一到了舊貨攤上看見古畫眼睛就發亮。人家以為他連冬天買煤的錢都沒有，可是在死後卻在他的壁爐裡發現用牀單包裹的許多珍貴的名畫。我雖然看見櫥窗裡許多漂亮盒子，眼睛也會發亮，可是，看完價錢有時也是懂得放回去的。
奇怪的是從前我窮，買了不少盒子。買時忍痛咬牙的掙扎，歷歷在目。現在，卻不那麼想買了。有時候想到它們在店裡的「命運」也許比在我手中的好，反而覺得釋然。對於盒子的愛是現在多？是從前多？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心中所收藏的盒子是愈來愈多了。
我最早的一個盒子是希臘神話裡頭潘朵拉的盒子。那盒子裝的是疾病與災禍，潘朵拉由於好奇，盒子一開，統統放到人世間來了，幸好她蓋得快，把希望還留在盒裡。它成了我們人類的「希望之盒」了。盒裡乾坤，還有比它更具神秘色彩的嗎？
天上的寶盒或許只有一個，地上的卻有無數。其中皇帝的玩具箱｜多寶格圓盒，絕對是盒中之盒、寶中之寶。除了大盒裡有小盒，小盒裡尚有套匣，套匣中又有屜。百寶盡藏。作皇帝，實在過癮。
能跟皇上的多寶格比價值的，大概只有貴婦人的首飾盒了。現代的首飾盒子愈做愈大，形同箱子，嵌著鏡子，配著音樂。女人玩此喪志的，當不在少數，張愛玲的小說︽色．戒︾裡頭，就有個為了一隻鑽戒而走上自亡之路的少女。皇帝的多寶格裡，當然不會有膺品的，誰敢冒殺頭之險？可是，貴婦人的首飾盒，一隻假鑽亦可躺在絲綢做裡、厚絨裏外的盒裡變成溫柔的騙局，能用金錢收買愛情的時候哪個男人會不想一試？
消夏｜仙草冰
夏日的暑熱，總是一開始便密天匝地而來，不留餘地。挽著提籃上菜場的當兒，偶然見到仙草冰上市，就覺得那樣光潤烏沉的東西，是在為余光中的詩句「暑假剛開始，夏正年輕」做註腳。
的確，在島上小市民的生活裡，仙草冰早已成為「立夏」的標幟。當吹在臉上的風，不知不覺地溫暖起來；當穿在身上的衫子，不知不覺地地薄得透明時，彷彿眾所週知的記號，仙草冰便陸陸續續在街頭出現了。
儘管農業社會裡，種種古老的東西，都已經不合時宜地漸被淘汰，或成為只能存在於記憶裡的古董；但即使是新奇討巧的冰淇淋捲大行其道的時刻，街頭巷尾，甚至每一個小康殷實的家裡，清淡雋永、市井風味的仙草冰還是被深深地懷念著與喜愛著的。
仙草冰說來，其實無香無味，它最大的特徵便在於它的色｜墨黑，一種並不怎麼適宜在夏天出現的顏色。所有屬於夏日的色彩，似乎都應是明亮的、耀眼的、令人意興飛揚的，但仙草冰卻獨願把灼熱與煩躁都沉澱下來，凝固成那樣柔潤罕見的黑玉。
也許正因為那樣近乎禪定的黑，寧靜得有如初夏之際最清涼的一塊夜空，什麼也穿透不過。因此，心浮氣躁、什麼也把握不住的夏日裡，烏亮如玉的仙草冰，就格外令人產生一種沉靜的感覺了。
而當你從小販手中，以最低的消費額把它買回來，放在透明的淺盅內，隨意用水果刀畫上幾畫，澆上一點化開的糖水，簡單製作的過程，就能產生一道非常實惠而充滿即興趣味的夏日小品來。
也許，仙草冰的整個好處，便在於這樣的不費力吧？
｜你毫不費力地買回它、不費力地在陽台的小几上料理它；也毫不費力地享受它停留在齒隙舌尖的感覺。那種入口之後並無固定形狀，只是軟涼滑溜，自由激盪著唇舌的輕鬆，對任何人來說，都應是一樁特殊而有趣的飲食經驗。因此，吃仙草冰的人絕沒有橫眉豎目或喋喋不休的。那是汗出如漿的夏日，一顆飛揚浮動的心最近乎「止水」境界的平靜時刻。
長一輩的人常喜歡說仙草冰可以「消暑祛渴」；而領略了仙草冰的好處之後，赤日炎天的盛夏，似乎就真的不那麼難以忍受了。因為走在街頭，只要看見仙草冰，我們就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地被敷上了一帖清涼。
下雨了
大平原，好是好。可是，老天爺若是不給雨，花也會枯，草也會黃，小鳥兒也會停止唱歌，我們的心也會枯萎。
於是，我們就拉起手來唱兒歌：
老天爺，快下雨，
包子、饅頭都給你。
天天喊，天天唱，果然感動了老天爺。不知他從哪裡派來一片雲彩，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點兒落在院子裡的沙土地上，落在醬缸頂上的洋瓦蓋上，落在房前屋後的莊稼葉子上……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要知道，這聲音有多好聽啊！可是，因為久旱，這雨點，還太小；這雨絲，還太稀。我們就又趴在窗台上高聲唱起來：
老天爺，大大下，
黃瓜、豆角沒長大！
老天爺，下到頭，
秋天給你二兩油！
又一次感動了老天爺，雨也就真的下大了。花很快就精神起來；草很快就變得發綠；樹梢上窩裡的小鳥，眨著又驚又喜的眼睛，已經急不可待地唱起了歌子。這時候，不但孩子們高興，大人們也都忙活開了。他們戴著草帽，穿著紅紅綠綠的塑料雨衣，在園子裡補種小植物呀，栽菜秧呀，那氣氛真是再活躍不過了。我們小孩子呢，更是穩不住神兒，有時就從房子裡故意跑出來，頂著雨在院子裡跑一圈兒，或者攆得鴨子滿院子「呷呷」亂叫。
往往在這個時候，也有好惹事的淘氣包衝著窗外亂喊：
下雨了，冒泡了，
王八戴草帽了；
下雨了，淌油了，
屁股上的癤子出頭了！
這兒歌，的確有點不文雅。可是，因為大家都高興，誰也就不在乎這點小事兒。就連喊這兒歌的孩子，也光著腳ㄚ子跑出來，一會兒幫著這家修修田埂，一會兒幫著那家扶正被雨澆歪的秫稭杖子。他自己本來就戴著一頂草帽，也要喊：「下雨，冒泡了，王八戴草帽了。」若是算罵人的話，這不是自己罵自己嗎！
雨，真好；大平原，真好。
寄給你的貝殼
一個朋友說過：「它曾經是個生命。」所以寄給你的這些貝殼，希望你能夠珍惜。
這是我前年夏天在南方澳撿回來的，本來它們還有很多同伴，但我一個一個的送給朋友了，剩下來的就是這些。
這六個貝殼形狀不同，顏色殊異，是我最喜愛的，好幾次，有朋友問我要，我都捨不得把它們送出去。昨天，你來看我，無意間發現了這些貝殼，你的眼睛發了光亮，跟我說：
「這些貝殼真漂亮啊，哪兒揀回來的？」
「南方澳。」
你把它們放在掌心，撫玩了又撫玩，若有深意的看了我好幾次，最後才說了：
「這些貝殼可以不可以送給我？」
「不行，我可剩下這些了。」
昨天你離去時，還一直愛不忍釋，一次又一次撫玩著它們，跟我說：
「我最喜歡海，要是我有這些美麗的貝殼，我不但可以想見海的風貌，而且可以用這些貝殼來諦聽海的聲音。」
但我昨天還是沒有肯送給你，因為我也愛海，也愛用貝殼來想像海的風貌和聲音。而且，為了揀這些貝殼，我幾乎被南方澳炎熱的陽光，曬昏在沙灘上，我逐著海浪，打著光腳在淺灘上、海崖間尋找。海濱的陽光特別熱。那天我就在悶熱、飢渴之下，帶著昏眩，帶著喜悅，揀了這些貝殼。
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明白，為什麼昨天我不送給你，實在是這些貝殼，還存留著我前年的一個夏天，還照著南方澳的炎日，還印著我在沙灘上的足跡。
但昨天你離去後，我想了一想，又決定把這些貝殼送給你了。我想你不會像其他的幾個朋友，只是出乎一時的好奇，貝殼拿去沒幾天就丟掉了；你一定會好好的保管它們的。因此我決定把剩下的這些全部送給你，因為我想，你對海的嚮往，恐怕要比我深些。
以前馬致遠寫過一套「借馬」的曲子，把馬借與別人的種種叮嚀、囑咐，寫得很盡致周到，現在我把這些貝殼送給你時，也有同樣的感情。希望你能夠時常洗滌它們，並且把它們放在潔淨的地方。
雖然曉得你會珍惜這些貝殼，但還是忍不住要跟你絮聒，因為它孕育著我的一些回憶，同時你也深愛它們；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們曾經也是一個生命｜一位朋友說過的。你懂了嗎？它們曾經是個生命。需要你珍惜它，愛護它。
芒花開
從平坦開廣的山谷綿延著微微傾斜的山坡，再牽連著半高的山腰、直上尖峭的山嶺，當我站在某個角度看這道起伏的弧線時，像極了一個又高又壯的綠巨人！
它半躺半臥地斜倚在阿媽家的村莊的東北邊，守護著村裡的每一戶人家。
不論是春天是夏天，還是秋天或是冬天，總有人在它的大腿上摘花追蝴蝶；在它的肚子上種青菜犁田：在它的胸膛上採下翠嫩的茶葉和纍纍的果實：再爬上它的綠髮鬢叢中，扛回一捆捆砍下的木柴。
但是有一個秋天，綠巨人在一夜之間變老了！
它的頭髮變白了！
它的鬍鬚變白了！
它全身綠油油的細毛變白了！
白茫茫的芒花，開遍了山谷到山坡到山腰到山嶺！
我的綠巨人，變成大雪人了！
我先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這個似曾相識的朋友，並不敢太靠近。但是它伸出了每一隻友善的手，在風中輕輕招搖叫喚我。所以，有一天，我決定重新投入它的懷抱。
我穿上了薄薄的乳白色套頭毛衣，配著一件卡其色的絨布長褲。暗自希望能完全隱沒在這片茫茫花浪中，融入秋水長天的瑟瑟大自然裡，人與花共一色。
於是懷著忐忑的、緊張的心，我一步一回頭地走進了芒花叢裡，悄悄蹲下來。
遠遠的，耳邊傳來了弟弟放射性的嘶喊聲：
「我要開始抓人囉！沒躲好的不管了！」
啊，藏在這麼隱密的地方，再加上這一身的保護色，任誰也找不到我的！我安心地靠在一簇芒花後面，得意地笑了。
高高的芒花穗也在風中使勁地搖著蓬蓬頭，說：
「沒有人躲在這兒！沒有人躲在這兒！」
我環看四周，真的什麼人也沒有。只有整片整片的山海變成了整排整排白浪，一波一波前衝後湧地爭著和風兒比賽跑上尖尖的山頂。芒花散出了細細的飛絮，像浪花激石後迸碎的水珠兒，瀰漫在空中；又像是婚禮時，閃耀炫目地撒落在新娘頭上的亮麗紙花。我嬌羞地低下了頭，等待有人溫柔地執起我的手，然後｜拍拍我的肩頭？
沒錯！真有人在拍我的肩頭。
我轉身回頭看，原來是阿隆哥！
「噓！」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眼睛只顧從芒草叢縫裡朝外張望，看也不看我一眼。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很是懊惱他拍醒了我的白日美夢。我嘟著嘴，也不說話，扭轉著一枝芒桿，想折下來把玩。但是連芒花也不想理我，挺著直直韌韌的腰桿子，怎麼也弄不斷！阿隆哥隨地撿起一塊尖尖扁扁的石子兒，像銳利的小刀，在芒桿上來回劃了幾下，卻輕易割斷了。
春神的禮物
春雨細細綿綿一連下了好幾天，靜悄悄地染濕了地上的泥，染濕了泥上的草，染濕了草旁的樹，染濕了樹後的山。
山變得更遠了，樹變得更高了，草變得更綠了，泥變得更豐沃了。
雨一停，彩虹從山後伸出彎彎的手，向太陽打招呼；鳥兒站在樹枝頭啄啄羽毛鼓鼓翅膀，準備再上路；小蚱蜢從草叢裡跳出來，腿上掛著一串發亮的雨珠；還有一群小竹筍，比賽誰先鑽出厚厚的泥土，能第一個看見美麗的春神在竹林裡起舞。
當小竹筍們努力鑽啊擠啊扭啊爬啊，終於露出了尖尖的帽頂時，路遠遠的那頭，果然出現了一位春天的女神。
她戴著同樣的尖尖帽，讓小竹筍們覺得好親切；她腰間垂掛著一片裙襬，走路時左右搖盪飄逸，讓小竹筍們看傻了眼，呆呆立在泥中，一動也不動；還有她的身後，跟隨來了一個小花童，是負責分送春天消息的花仙子，小竹筍們都暗自希望能與她為伴，參加這場饗宴。
春神愈走愈近，愈走愈近，走近了竹林裡，變成了阿媽。
尖尖帽原來是斗笠，飄盪的裙襬原來是手中搖晃的麻袋，阿媽走進竹林裡，為了採春筍而來。我悄悄跟著她，走進了春天的另一個舞台。
高高的竹子挺著綠綠的腰桿子，六七根一組簇立在堆起的小土丘上，像準備分組比賽的小隊員，正聚在一起討論表演的節目。
風兒一進場，竹葉響起了啪！啪！啪！的熱烈掌聲，鼓掌歡迎由風兒和高高低低的竹管合奏的竹笙之歌。小麻雀聽到了，也飛進了竹林中，以靈巧的飛翔成為指揮家的手，指導這場演奏會。
我追逐著美妙的音樂，像夸父追逐太陽般，在林間奔跳，踩得一地冬天落下的枯葉沙沙軋軋地響。其中有幾片變成了黃蝴蝶，旋地飛起又合翅歇息了。
阿媽抬起頭來，從斗笠的帽緣下拿眼睛瞅我一眼，確定我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便還是繼續手中的工作，只從嘴裡吐蜘蛛絲般輕喃了一句：
「要小心青竹絲啊！」
微風把話兒吹進了我的耳裡，我的手腳頓時被蛛絲團團纏綁，不得動彈了。再舉頭環看青青竹林，竹葉兒也青青，竹桿兒也青青，愈看愈像伏著趴著蜷著臥著一尾一尾青竹絲！
我乖乖回到了阿媽身邊，蹲在一旁看她採竹筍。
尖尖細細的筍穿出泥土，像一把一把矗立的石中劍。阿媽熟稔地用手指一折，發出一聲輕脆的響音，手裡就握著一把竹劍了。………………………………………
幽谷
這天天色傍晚的時候，有一位長途獨自徒步的旅客走進一個無人的幽谷中來。他看見前面的山還有一程路、今晚天黑以前是絕翻不過去了，就想不如趁著天還有點亮，早早找一塊平地準備過夜。
這時候正是暮春，地氣已經暖和了，這幽谷裡平靜無風，他不用尋甚麼隱蔽的地方，就索性在谷中一大片軟軟的草坪中央舖下他的睡氈。
他和衣躺下，枕了一捲舊衣服，把一條預備夜晚才蓋了禦寒的毯子先放在身邊。等他安頓下來，他才覺出這幽谷之靜。草裡小蟲躦著爬走的聲音及三、四里外，谷口小溪的流水都可以聽得見。
近身的草比他枕了衣服的頭還要高些。背了尚未全暗的天光，看去祇都是黑色的梗、葉、清晰交雜，一直展到遠處山腳下。白天的時候該都是嫩綠色的罷？
這一片都是甚麼草，怎麼長得這麼整齊？好像這一大塊地方上長的都是一種草，都一樣高。等明天天亮以後再細看看也許還有小花呢！
天色又暗下來了些，眼力也更微弱了，他就不看近身的小植物，祇縱目看遠處山後的天。山也已經都變黑了，慢慢都分辨不出來，彼此連成一片，把幽谷團團圍住。谷口曲折的溪流這時反倒映了天光又明亮了一陣；才一不注意就也變成黑暗，混進周圍的夜色裡。
天上的星星就一顆又一顆閃到眼裡來。
他覺著有一點冷了，就把毯子裹在身上。人在夜晚看見了星星，臉上都會浮出笑容的。因為他在睡前看見了一天閃爍的星星，他就帶著笑，睡著了。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好像一天行路的疲倦都已經離開他了。他似乎聽見了些很細微的聲音，而且絮絮地就像在耳邊。他就靜靜地仔細聽，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靜臥了好一陣，雖然沒聽清到底是什麼聲音，可是感覺是喜悅的訊息。他身子還是不敢動，不過只微微把眼睛睜開了，偷偷看一看。
他身子四周跟入睡前沒有甚麼兩樣，仍然一樣的草坪、一樣的幽谷。也許早已過了午夜了罷？空氣更涼了。他為了怕驚動了這聲音的來源，連把毛毯再裹緊一點這種自然的動作都自己制止不作。他幾乎是僵直的躺在那裡，好久，好久。也許是因為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漸漸能分辨出聲音的來源。這細小像是說話的聲音，就從四周的小草中傳來。
他忍不住要仔細看看。他極慢、極慢地把身子向一邊偏，同時屏息地聽；要察覺他的動作會不會被發現。他怕這些像是極小的小孩子們說話的聲音被驚動了就會靜悄下來。等到他已經把身子翻過來，側著、而且面對著眼前的一片草了，他才放心，知道這些小聲音正忙碌又興奮得不得了，才沒有一點怕這個陌生人的意思。……………………
荷
夏季，是屬於荷花的季節，如果你側耳傾聽，便不難發現，植物園裡的荷花們早就已經笑成了一團。
荷花綻放的消息常常會像傳播一種捷報那樣被傳了出去，於是，那些喜荷人和愛荷人，便自四面八方湧向了荷塘，去看那綠綠的荷莖如何把傘一般的荷葉托出水面，看那帶刺的荷桿如何高舉起一個大大的花苞，看這個花苞如何展綻成為一個燦爛的花朵，看這個花朵如何蛻變成為一個蓮蓬。這種情形下，不用說喜荷人與愛荷人如此，就是一個路過的遊客，也會被這一塘荷景給怔住了，不得不停下他們的腳步，站在塘岸上猛看一番。於是，溼溼的塘岸上，曲曲的小徑旁，以及那幽雅的涼亭中，甚至這附近那些樓房上的窗口裡，都有人在默默的欣賞著。一些帶有欽敬意味的視線，便自各個不同的方向，一束一束的射進了荷塘，甚至也射到荷花的每個部位上。荷花們便使勁的擺出了姿勢，大大方方的讓人們欣賞，而且，不斷的低語著，也不斷的輕舞著；語給人們聽，舞給人們看。
這樣的夏季裡，天氣炎炎復炎炎，站在荷花的身邊，便會感到有些涼意。因此，有些人便把一些晨昏和一些假日，全部安排到荷花塘畔。荷花這種東西是百看不厭的，一個荷瓣或是一個荷葉就夠看上半天的，不用說一池荷花了。對於一個賞荷人來說，一個荷塘便是一個世界，怎麼看也看不完的。
有些人是專門喜歡雨中觀荷，事實上，雨中觀荷也是別有情趣的。雨點子稀稀疏疏的打在荷葉上，一會兒遊動，一會兒跳蹦，遊遊動動與跳跳蹦蹦之後，便一頭鑽進池水中，這是在其他植物葉子上所看不到的一種景況。這個時候，展綻著的花朵在雨的浸滌與滋潤下，便清新高雅，益加秀麗，使你不忍離去。至於紛紛細雨所帶來的那種朦朧之美，更是不在話下了。
賞荷人的行列裡，少不了有畫家、有詩人、有作家與攝影家，於是，便有人畫荷花、有人詠荷花、有人寫荷花、有人攝荷花，因此，荷花便走出了荷塘，走進了畫中、走進了詩中，也走進文章和照片裡，這樣一來，不再是「荷香十里」，而是荷香處處了。這樣一來，荷花不光是綻放在荷塘裡，有綻放在畫幅裡，綻放在書卷裡，甚至也綻放在人們的屋宇裡或是案頭上。當然，也綻放在賞荷人的心上和他們的印象裡。
柳林中的風聲
一清早兒，鼴鼠就在忙著作春季大掃除，辛辛苦苦地收拾他的小屋子。他先用掃帚掃，再用雞毛撢子撢，然後又拿著一把刷子，提著一桶石灰水，一會兒爬梯子，一會兒上樓梯，一會兒搬椅子墊腳地忙個不停。忙到後來，灰塵嗆住了他的嗓子眼兒，迷了他的眼睛；石灰水濺滿了他全身的黑毛。他的腰也痠了，肐臂也抬不動了。就在這時候，春悄悄地來到了空中，鑽進了地下，帶著奇妙的生氣，渴望地、不安地，穿透了他那黑暗而深在地下的小屋子，包圍住了他。接著，這一件小小的奇妙事情使鼴鼠把刷子往地上一扔，叫了一聲：『啊！』又說了聲：『真討厭！』還接了一句：『不幹了！』隨後他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像閃電一樣衝出了屋子。上面，好像是有誰在迫切地呼喚他，逼著他走進了一條備用的地道。這條地道又窄又陡，一直通到住在地上，比他接近陽光和空氣的動物們住的碎石路那兒。他在地道裡用他的小爪，刨了又挖，挖了又掏，掏了又挖，然後歇一口氣，又是掏了又刨，刨了又挖，挖了又刨。他一邊兒忙著工作，一邊兒咕咕噥噥地說：『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末了兒，噗！他的長嘴透出地面到了陽光裡。跟著，他就發覺自己滾到了草原上，在溫暖的草裡打滾兒。
『好舒服啊！』他對自己說：『這比粉刷房子好多了！』
陽光熱呼呼兒地，照得他身上的毛發燙。微風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額頭，帶走了額頭上的熱。他在地下隱居得太久了，鳥兒們的歌聲像是大吼一樣，震得他的麻木耳朵發疼。草原上充滿了春天帶來的歡樂生活和喜氣，他再也不想去粉刷房子了。他四腳一跳，像追趕甚麼似地，穿過草原，跑到了對面的矮樹叢那兒。
『站住！』有一隻年紀大的兔子站在矮樹叢前面的空道兒上，說，『這是私人的公路，先付六角過路費來！』他的話剛剛說完，一轉眼間就被沒耐心跟他講理的鼴鼠撞了一個大跟頭。其他的兔子們聽見外面鬧嚷嚷地，都從洞裡探出頭來，想瞧瞧是怎麼一回事兒。鼴鼠沿著矮樹叢的邊緣兒，一邊兒快步跑著，一邊兒逗他們。『臭小子！臭小子！』他嘲笑地說著，還沒等那些兔子們想清楚該怎樣回嘴，就跑得不見影兒了。接著兔子們就互相埋怨起來：『你真笨！為什麼你不跟他說｜』『嗐，你為甚麼不說｜』『你可以提醒他說……』他們像往常一樣，七嘴八舌地說個沒完。不過，當然了，在這種情形下，不管他們怎麼說，都是晚了一步。………………………………
生命，以什麼單位計量
這是一家小店鋪，前面做門市，後面住家。
星期天早晨，老闆娘的兒子從後面衝出來，對我大叫一句：
「我告訴你，我的電動玩具比你多！」
我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四面一看，店裡只我一人，我才發現，這孩子在跟我作現代版的「石崇鬥富」。
「你的電動玩具都是小的，我的，是大的！」小孩繼續叫陣。
老天爺，這小孩大概太急於壓垮人，於是飢不擇食，居然來單挑我，要跟我比電動玩具的質跟量。我難道看起來會像一個玩電動玩具的小孩嗎？我只得苦笑了。
他其實是個滿清秀的小孩，看起來也聰明機伶，但他為什麼偏偏要找人比電動玩具呢？
「我告訴你，我根本沒有電動玩具！」我彎腰跟那小孩說，「一個也沒有，大的也沒有，小的也沒有︱你不用跟我比，我根本就沒有電動玩具，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電動玩具。」
小孩目瞪口獃的望著我，正在這時候，小孩的爸爸在裡面叫他：
「回來，不要煩客人。」
（奇怪的是他只關心有沒有那一宗生意被這小鬼吵掉了，他完全沒想到說這種話的兒子已經很有毛病了。）
我不能忘記那小孩驚奇不解的眼神。大概，這正等於你馳馬行過草原
有人攔路來問：
「遠方的客人啊，請問你家有幾千駱駝？幾萬牛羊？」
你說：
「一隻也沒有，我沒有一隻駱駝，一隻牛，一隻羊，我連一隻羊蹄也沒有！」
又如雅美人問你：「你近年有沒有新船下水？下水禮中你有沒有準備夠多的芋頭？」你卻說：
「我沒有船，我沒有豬，我沒有芋頭！」
這是一個奇怪的世界，計財的方法或用駱駝或用芋頭，或用田地，或用妻妾，至於黃金、鑽石、房屋、車子、骨董一一都是可以計算的單位。
這樣看來，那孩子要求以電動玩具和我比畫，大概也不算極荒謬吧！
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存在既不是「架」、「棟」、「頭」、「輛」，也不是「畝」、「艘」、「匹」、「克拉」等等單位所可以稱量評估的啊！
我是我，不以公斤，不以公分，不以智商，不以學位，不以暢銷的「冊數」。我，不納入計量單位。
拿破崙的時間與精力
每當遇到精神不振的朋友，我往往會勸他讀英雄書，譬如「納爾遜傳」、「拿破崙傳」之類。每當自己情緒陷入低潮，工作效率差勁的時候，也會想起讀英雄書，讓讀這些超人的磅礡大氣灌注到血脈中，帶來新的生氣與活力。
最近重讀十八年前讀過的「拿破崙傳」，仍覺一股風雲之氣，從紙面上直透入心坎。拿破崙的生活是一首由命運之手寫成的偉大史詩。他自幼擇善固執，對自己的獨立與不可侵犯性，具有如火如荼的情緒。「寧為雞口，莫為牛後。」學校裡的老師形容他的任性與頑強：
「這個小傢伙是花崗岩做的，但是那裡面有一座火山。」
拿破崙的成功因素固然很多，但最重要的是精力充沛，效率奇高，掌握時間，勝於一切。
他有能忍受長途騎馬而不感疲倦的身體；他能在任何時間睡覺，也有能在任何他願意醒的時候醒來的本領；他有個能消化任何食物的胃，並且少吃一點兒也沒有關係；他還有兩隻明察一切和安排一切的眼睛。他的密友羅代萊寫道：
「他最特殊之點是他的堅持力和注意力，他一口氣能做十八小時工作，或做一件事，或做幾件事。我從來沒有看見他掃興，即使他的身體已經疲倦，即使他在做激烈運動，甚或即使他在生氣，他的思想一直像源泉一般。我從未看見他一事未完又做其他事情，怠荒眼前工作而懸想未來工作。對於工作時間分配的得當，誰也都不能比上他；非此日此時所應想應做之事必予排除，這點倔強，誰也不能比上他；時機一到必想所當想做所應做之事，這點機警，誰也都不能比上他。」
盧德威在「拿破崙傳」的跋中說的好：
「一個人，憑藉著自信與勇氣，憑藉熱情與想像，憑藉努力與意志所能得到的事物，拿破崙都得到了。」
拿破崙的字典裡沒有「難」字。「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沒有別人幫忙，拿破崙是不能做的，那就是｜生育子嗣。」
拿破崙果敢勇決，迅入飈風，絕不怕每天遷移他的司令部。他的座右銘是：
「時間高於一切！」
拿破崙初次從事外交談判，自己釐定和沙丁尼亞的休戰協定。當對方想要討價還價的時候，他掏出錶來，指出決定攻擊的時間，要對方頂好快下決心：
「我可以打敗了仗，但沒有人能看到我因太自恃、或者怠惰的緣故，而浪費了幾分鐘。」……………………………………
為自己開一扇窗子
有人為自己的生活環境而憤慨，終日氣惱。
也有人為自己坎坷的命運怨嘆，終日憂愁。
還有人覺得自己是世上深陷不幸的人，所以懶得跟人說話，懶得臉上出現笑容，懶得去關心別人；彷彿要把自己封錮在一間密不通風、黑暗的石室中。
這種自囚方式是很危險的。
因為現代畢竟沒有很多俠客去石室救人。
而且我們也不是王子和公主，也不是員外和官爺，所以一個人應該及早的為自己開一扇窗子，越大越好；那時候心靈不但能自由，同時也容易和外界起共鳴。
開這扇窗子的先決條件是「誠懇」，我們要把誠懇當作玻璃擦拭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讓別人能把我們的裡外作一番徹底的透規，瞭解這是一處可以存在友誼的地方；沒有偽裝，沒有自私，天空溫暖的陽光都會喜歡來這裏作客。假使窗內有了友誼，我們便會有了關懷的晤談，開朗的歡笑，到時候石室的囚卒｜孤獨，也會嚇得走遠了。
窗子既然開了，自己就要站到窗前來，讓別人從頭到腳看清楚。
自認為歌唱得好的，可以高歌一曲。
自認為拳腳俐落的，可以表演一套中國功夫。
自認為文章寫得高人一籌的，可以朗朗唸上一段。
自認為彩筆出眾的，更可以高舉畫幅展示……
這是一個當仁不讓，各展自己才華的時代，所以不需要謙讓，不需要自卑，重要的是把自己過去努力的成果陳列出來，任人一覽無遺。說不定遇到一個識貨的，便能結為知音。
熱鬧的大街上，繽紛、多采多姿的櫥窗都在爭勝。
一個人的才華、能力、美德也該在明亮的燈光下閃耀，然後具備不同才能的人，也就有了不同的去處。
但千萬不要忘了自己也該發出本質的光。
有了窗子，不但看近處的人車，也要看遠處的山雲，我們的胸襟才會開濶，尤其有時候，我們也不妨關起窗子，享受一份別有風味的寧靜和安全。
事實上，所有的憂懼都是多餘的。
每個人都清楚暴風雨來臨的時候必須關緊窗戶。
每個人都清楚物質享受在張牙舞爪的時候必須關緊窗戶。
或者朋友邪惡的呼喚，都迫使我們放下窗簾，上起拴；而那樣做，也是為了自己要走長遠的路。
我是誰
從聖彼得大教堂裡，一陣陣沈重的鐘聲傳了出來，教宗庇護二世去世了。
去世教宗的靈魂悠悠地到達了天堂，天堂裡也有電視機，所以他可以看到地球上他葬禮的盛大場面。可是天堂裡，似乎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總以為會有些歡迎的儀式，可是他在街上走來走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
走著走著，他看到了一個牌子「天堂報到處」，他走了進去，裡面的辦事員笑嘻嘻地問他：「請問你是誰？」
「我是教宗庇護二世。」
那位接待員在電腦終端機上打進了一些字，然後滿臉困惑地告訴他：「找不到你的資料？」
教宗也糊塗了。他以為人人都認識他，他擁有到天堂的鑰匙，怎麼到了天堂，人家又說沒有他的資料。
他想了一想，說出另一個比較小的頭銜；某某地方的樞機主教，終端機上仍然表示查無此人。
教宗再給了一個頭銜，某某地方的主教，仍然查無此人。
最後，教宗想起了他曾在羅馬鄉下的孤兒院照顧貧窮的孩子，做了那裡八年的本堂神父，當時大家叫他保羅神父。
「找到了」，歡迎你，保羅神父，你的資料上說你是個仁慈的神父。多少貧窮的孩子感到了你的愛。
教宗偷偷地看了一下終端機上的文字，發現他的資料僅僅記載了他在孤兒院的經歷，以後他做主教、樞機主教、甚至全世界天主教徒的精神領袖，這些都隻字未提，完全空白。
保羅神父倒抽一口冷氣，拿出手帕來擦額頭上的汗。
電視上傳出了新聞快報，新教宗產生了。
保羅神父說：「我認識這個傢伙，我要傳個信息給他，叫他不要忘記他是誰。」
約翰只有七歲。可是他快死了，他得了愛滋病。最近有一位新的路加神父常來看他，每次都使他感到非常地快樂。
今天小約翰對路加神父說：「路加神父，大家都說你像新的教宗，可是你又像一個普通的神父，你究竟是不是新的教宗？」
路加神父叫他不要胡思亂想，他舉起手來祝福小約翰。
小約翰終於看了出來，「神父，你露出馬腳了。你用拉丁文祝福我，只有教宗才會這樣做的。」
路加神父彎下身來，在小約翰的耳朵前輕輕地說：「孩子，我的確是教宗，可是我一直沒有忘記我也是路加神父，來自鄉下的一位普通神父。」
小約翰笑著說：「我只認識路加神父，我不認識教宗。」
路加神父離開了醫院，他跨上摩托車，在寂靜的羅馬街道上，駛回了梵蒂岡城。
下一步
林海峯和趙治勳爭奪「本因坊」的大對決，為什麼一盤棋要下兩天，一手棋要長考一個多小時之久，因為每下一子之前，都要先設想一二十「步」以後的情況，他不得不這樣，因為他的對手也是「能想到一二十步」老謀深算的高手。因此落子於大棋盤的棋，比他們腦中的棋，已經晚了一二十步。我們只看到他們怎麼「出手」落子，他們卻早就看到「出手」的結果。因此決定勝負的關鍵，並不是兩位棋士面前的棋盤，而是他們腦中的棋，一個肉眼看不見亦是目前電腦圍棋所設計不出的小棋盤。
棋士腦中的小棋盤，才是棋士「真正」下棋的地方，同樣的情形，一個作家「真正」寫稿的「地方」，並不是眼前的稿紙，而是他腦中的「腹稿」，人物、故事、結構、情節，甚至對話、結局等，都在作家的腦海中。無名氏的「獄中詩抄」，就是在無紙、無筆、無墨的情況下全憑記憶刻劃在心版上，等到逃出大陸，再用筆寫下來而呈現於讀者面前，那「獄中詩抄」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
為什麼我們一般人棋下不好，文章寫不好，祇因我們想不到一二十步以後的變化，或者未曾為構想一篇作品而深思熟慮，我們大多是現學現賣，熟了就起鍋，起鍋了就上桌，不獨不去想到一二十步，連下一步亦不多去想想，多去考慮，這似乎是人的疏懶，亦是人的通病。
有些人，尤其思考綿密深謀遠慮的人，就不是這樣的，因為他時時想到「下一步」，一個計畫，有許多後續的計畫或備案，此路不通，另闢蹊徑。
有位鄰居，他六點自家裡動身，要趕七點的電影，我問他：「要是買不到票，你又怎樣？」他說：「到百貨公司逛逛，看看有沒有便宜的折扣貨可以買。」我又問：「如果不打折沒有便宜貨，你又怎樣？」他說：「我就逛逛書店，買兩本書回家看看。」雖然百貨公司和書店都沒有早市，我仍應相信他的下一步定會另有去處，另有主張。
又有一位朋友，他從新店去拜訪外雙溪一位好友，我就問他：「你老遠跑去，何不通個電話，要是他不在家，不是白跑嗎？」他說：「他的電話我記不起了，要是不在家，也沒有關係，我到中影文化城參觀參觀。」
這祇是日常生活上的下一步，能夠預先想好，在第一步落空後，還有「下一步」能給自己彌補上一步的「揮棒落空」，不致「三振出局」。從日常生活的小節，亦可推及於人生較為重大的抉擇，能為「下一步」的綢繆，雖不盡如人意，亦不致於失望太大。
信心與希望
許多人都這麼說：人活著是為了希望。
仔細想一想：希望是什麼呢？或者，要更具體地問：希望什麼呢？因為，如果無法回答「希望什麼」的問題，則「希望」就成了一個非常空洞的名詞。但是，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還有「希望」，就如在痛苦中，尤其在不幸患了絕症的病患中，知道仍有活著的一線希望時，「希望」就變成了非常具體，而且充滿活力的東西。
「希望」的確是支持人們活下去的基礎，它也的確賦予人們活下去的動力。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這是人類求生存的寫照。也許，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勸語，就是最好的例證吧！真的，當一個人喪失了許多心愛的東西，或是死別了心愛的人時，「至少自己還活著」，對自己的這番信心，仍然可以燃起希望之火的。
信心，尤其是對自己的信心，常是希望的基礎。一個自尋短見的人，就是因為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因而也把希望推向幻滅了。
希望的相反是絕望。詩人但丁很了解這兩者相互間的關係。他在描寫地獄的詩篇中（神曲：地獄），用那句「放下你的希望！」做為地獄大門的門牌。真的，在宗教情操的理解中，地獄的真正意義是：沒有希望的地方。一個靈魂被打入地獄，通俗的想法是：受苦受難；但在高深的理解上，則是失去了希望。真的，還有什麼比失去了希望更大的災禍呢？
小時候，總把父母當作是信賴和希望的對象，把一切希望的實現都依賴父母。長大之後離家了，才漸漸曉得許多事情要靠自己，對自己的信心和希望，才是成功之道。漸漸地思想更趨成熟時，就知道如何把自己的這份體驗分享大眾，教育下一代。同時，更把希望放在下一代。
當肉體因為歲月的流逝走向朽壞，而停止運作時，宗教的來生來世信念，以及靈魂不朽的信念，也就隨著而來，永生的希望也就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宗教因為能突破時間，引人進入永恒恆，而且用永恆的觀點，來談人的來生來世；因此，對宗教的信仰和來生來世的寄望，也就是人生的極限。由這極限轉回來，去推動行善避惡的倫理動機，去堅定信心和希望，去抉擇為人處事的規範，這也就是人生哲學的基礎。